此时的天阴云密布,周遭燕雀低飞,想起永琨的那些嘲讽之词,德勒克的心情格外压抑,只想离容锦远一些,连看也不看她一眼,漠然应道:
“是,你话多,吵人。”
亲耳听到他的评价,容锦愣怔当场,甚至怀疑自个儿听错了。这些日子她尽心尽力的陪着他读书,她不求他感激回报什么,只是希望他的处境能好一些,万未料到他居然这般嫌弃她!
窘迫的容锦涨红了脸,小声解释着,“那还不是因为你不说话,我才多说几句,缓解一下气氛。”
“我不喜热闹,想一个人待着,你要学蒙文,请师傅教你,别耽误我读书。”
她的好意相助在他眼里居然是耽误?难道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她的苦心吗?
“我向你请教蒙文的同时不也在教你汉文吗?师傅没空详细教你,我想帮你,让你学快点儿,又顾忌你的自尊,这才借着学蒙文的理由给你解析句意,这也有错吗?”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为了教他汉文,她竟然绕了这么大的圈子?
得知真相的德勒克心下大震,久久难平静。他的心底有太多的情绪在翻涌,搅得他不得安宁,然而当他抬眼再望向她时,眸光已然变得疏漠,
“公主的好意,臣心领,但不需要。每次你都要我陪你玩耍,你没任务,我却有功课。”
“我是觉得你这样一直读书也不好,弦绷得太紧容易断裂,所以才想让你放松一下,顶多玩儿一刻钟,也没敢耽误太久。”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此刻她才明白,先前的友好相处都是假象,他只是在忍耐,得知他的真实想法后,容锦眸光渐黯,低眉看着巾帕上绣着的彩蝶,只觉它花枝招展的,太刺眼,
“你既这般讨厌我,为何一早不直说?”
即使他说出了那样的狠话,她也没有对他发火,声音还是那么轻柔,但明显带着一丝哽咽。
德勒克心头一紧,不敢再看她,收回视线,漠然转身,冷声道:“你是公主,我得罪不起。”
原来只是碍于她的身份,他才勉强跟她一起念书?怪不得这段时日他一直没什么笑颜,她还以为他只是性子慢热,以为他内向不擅表达,今日方知,他竟是那般排斥她。
一想到这些天他都活在煎熬之中,而她却浑然不知,每日都兴冲冲的往他屋里跑,她便觉自己好没脸。
他有他的学习方式,她却偏要将自己的那一套硬塞给他,她自以为那是帮助,殊不知对他而言,不过是徒添困扰罢了!
满腔热情付诸东流,她怎么可能不难过?但她深知德勒克没有错,错的是她,旁人不想要的,她却偏要给,除了感动自己,又有什么意义?
下巴微颤的她低着眉,不想让人看到她眼底闪烁的晶莹,只因她很清楚,眼下的窘境都是她自以为是造成的,怨不得任何人。
既然他讨厌她,那她就不该再待在这儿碍他的眼,深吸一口气,容锦佯装平静的道:
“快下雨了,你还是回屋去吧!你且放心,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去打搅你,你可以安心的念书。”
轻声道罢,容锦再不停留,仓惶转身。
看着她那匆匆离去的背影,德勒克如释重负。他终于如愿以偿,逼走了她,从今以后,他可以安静的读书,不被打扰,容锦不再去找他,他便不必再被人奚落讥讽。
这大约……就是最好的选择吧?
回去的路上,风骤云暗,雨势疾,雨点大,落在地面上,打在她脸上,砸得她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赏耳光一般,又羞又窘,无地自容。
行色匆匆的她心神恍惚,没注意周围的情形,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人,幸得对方紧拽着她手臂,她才不至于摔倒。
“容锦小心!”
这声音略有些耳熟,自风雨中飘至她耳畔,有些模糊,她听不真切,容锦诧异抬眸,这才看清来人,眼前的少年英眉朗容,身姿俊挺,一身绛色袍褂衬得他白皙矜贵,尽显世家子弟的风范。
“明瑞?”
明瑞本在校场练骑射,才拿到弓箭,外头就变了天,眼看着大雨将至,师傅便让他们都散了。
准备回房的他才行至半路就下了雨,幸得他带了一把伞,倒也不至于淋雨,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容锦。
雨水打湿了她鬓边的碎发和密长的眼睫,淋了雨的她面色苍白,似被风雨摧残的花朵,毫无生机,更令明瑞讶异的是,她的双眼竟也红彤彤的,似有晶莹闪烁,
“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没什么,我没事。”容锦不愿细说,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不放心的明瑞拐了个弯,紧跟她的步伐,为她撑着伞。
前两日永琨与德勒克起争执一事,明瑞已有耳闻,此刻容锦的情绪这般低落,八成是德勒克跟她说了些什么吧?
有那么一瞬间,明瑞想将真相告诉她,可转念一想,若是道出事实,容锦肯定会跟德勒克冰释前嫌,继续教他读书,给他送糕点,那他岂不是没机会了?
他不忍见她如此难过,却也不想断了自己的路,犹豫再三,最终明瑞什么也没说,只跟在她身侧,默默的为她遮风挡雨。
奈何此刻的容锦心沉神黯,自顾不暇,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你快回去吧!不必管我。”
担心她淋雨着凉,明瑞将伞递给她,她却不肯收,“我不需要,你别跟着我。”
听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明瑞很想问安慰她几句,却又无从说起,她步伐太匆急,情绪明显很不稳定,他若再多言,只怕她恼火。
既然她想独处,那他就随她的意,趁势与她讲起了条件,“你把伞拿着,我便不跟。”
未免他同行继续追问,容锦只好接住伞,“多谢,得空我会还给你。”
道罢她再不停留,偏头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手持油纸伞,疾步往寿康宫的方向走去。
被风吹斜的雨雾缥缈不定,一层又一层,模糊了视线。立在雨中的明瑞遥望着她那逐渐消失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只盼着容锦能彻底放下,不再跟德勒克来往。
且说容锦与德勒克闹得不欢而散,自此后,她便老老实实的待在屋里,连做糕点的兴致都没有。
和敬见状,不免好奇,“你不是在跟德勒克学蒙文吗?这几日怎的不去了?”
倚在躺椅上闲翻着书页的容锦懒应道:“不想去。”
若真的只是不想去那便罢了,可和敬瞧她这几日闷闷不乐,明显有心事,便旁敲侧击的问道:
“你可不像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你做什么事都有始有终,怎的这回才学了半个月便放弃了?”
想起德勒克的那些话,容锦至今窝火。左右和敬不是外人,她也就没瞒着,如实相告,
“他嫌我烦,嫌我话多,不想教我,我总不能厚着脸皮再去找他。”
“不会吧?”容锦性子开朗,说话风趣,和敬很喜欢跟她相处,德勒克应该也不至于厌烦吧?
“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莫不是你自个儿胡思乱想,以为他对你有意见?”
“他亲口所言,岂能有假?”
德勒克好歹也是蒙古世子,即便他汉文说不好,但教养是最基本的,他怎会对姑娘家说这种狠话?和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是不是遇到了烦心事,才会说出那样偏激的言辞?或许这并不是他本意。”
和敬总往好的方面去想,容锦晓得皇姐这是在安慰她,但她不想自欺欺人,
“即便他有烦心事,大可与我倾诉,何必拿我撒气?我又不欠他什么。我看他就是忍无可忍,才会道出真心话。不怪他说话难听,只怪我没有自知之明,往后他的事我不会再管,省得讨人嫌。”
和敬暗叹这两人真似孩童一般,刚没好几日就又闹了矛盾,她倒是有心帮两人调解,怎奈她婚期将至,有太多的事要忙,实在无暇去管。
思量再三,和敬还是决定不插手,指不定哪天两人就又和好了呢?
容锦可没打算跟德勒克和解,他的那番话太伤人,她再也不想去讨好他。
她安居于寿康宫,日子虽然无趣,却胜在安逸,德勒克则依旧忙着学汉文。
算来他到京城已有二十天,这段时日,他的生活几乎都是千篇一律,师傅们每日卯时来授课,德勒克比他们还早,提前一个时辰,寅时就到了上书房。
此时的天还是一片漆黑,初春的夜风冷厉如刀,唯有漫天的星子和手中的灯笼为他照明,这一个时辰,他会用来复习昨日所学的功课。
到得卯时,师傅来后,他再学习新的功课,晌午吃罢饭,他继续读书习字。
永珹和永琨时不时的变着花样儿嘲讽他,德勒克已然习惯,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们,装聋作哑,一概不理会。
下午申时散课,其他的孩子们都出去练骑射,放松筋骨,德勒克却不能去,他得回屋继续读书。
以往的这个时辰,容锦会过来陪着他一起念书。自从小花园一别之后,她再也没来过。屋内只有他一个人,除却鸟鸣声便是翻书声,异常安静。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吗?可为何他竟没有一丝轻松之感?无人打扰,他本该专心致志的读书,可一看到书中的“脸”字,他的脑海中竟然不由自主的回响起容锦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凡是带月字旁的字大都与人的身体有关。”
“这两个字极易混淆写错,咱们可以写在错字集上,反复练习。”
“我手好酸呐!你累不累?不如我们玩个游戏歇一会儿吧?你们家乡那边都有什么好玩儿的游戏?”
那时他总嫌她娇气,才学了半个时辰她就喊累,后来他才明白,原来她是担心他心弦绷得太紧,才故意找借口想让他休息一会儿。
他一直不怎么待见她,未料她竟默默的为他着想,从来不明言。若非那日他撂狠话,她大约永远都不会说出来吧?
思及此,德勒克愧疚丛生,喉结稍稍一动便有刺痛之感,感觉像是卡了根鱼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