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长歌当哭

作者:妖曦瑾

初见苏娴时,正是江南连绵大雨时节,路上肃静的似乎除了雨声再无人烟。

彼时,他虽是不入流的江湖世家子弟,到底也是金尊玉贵的养大的,更有雄心壮志,想要在江湖中扬名立万,而且刚刚崭露头角。

那时真的是忙啊,事无巨细统统事必躬亲,不敢假手他人。

被人为难,硬着头皮也要去见。

随行的护卫为他称好的雨伞,殷勤的唯恐他淋些许雨,一路送门口送上了马车。

凭借着本能,厉撼霆敏锐的发觉还有别人。

苏娴站在门下狭小的地方躲雨,脸色惨白的实在狼狈不已,怀抱着一个三四个月大的婴儿却不会照顾,雨越下越大好似瓢泼了,婴儿的哭声越发凌厉,苏娴慌手慌脚的摇晃着却是也一直跟着哭着。

本想对眼前的事情置之不理的厉撼霆掀起衣摆,刚想迈上车去,惊诧于耳边的哭声,哪有这么个哭法的。

顺着厉撼霆的目光看去,手下人连连致歉着,今日大雨,未曾注意门口仍有闲散的无关人员,往日里都是一个不曾留的。

护卫撸袖子想要呵斥,正要去撵,被厉撼霆伸手止住,撑着把伞好心的上前去问,未曾想到苏娴犹如碰瓷一样,昏倒在地。

哪有这样的。

若是置之不理,传出去会被江湖嗤笑的,厉撼霆心内嗟叹,认命的叫婆子们将人抬进去了。

苏娴醒了之后,恍若失神了,任凭是谁问,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今年多大了,哪里的人,怀里抱得又是谁的孩子,婚嫁了谁,恍若未闻,都是不曾回答过。

唯一有反应的是,不准任何人抱姝子,更不准姝子离开她的视线。

若有人犯了忌讳,必定虎视眈眈好似即刻扑上来要咬人的母狼。

既然不知底细,谁也不愿以身犯险,索性随她去了。

厉撼霆认命的以为自己捡了个傻子回来,权当做善事了,准备分给后厨做点粗使的活,却没想到,某夜镖局遭贼了。

那段时间镖局并不太平,走水遭贼都是常事。能兴师动众的闹起来,是丢了件顶重要的东西。

也幸而发现的及时,有人与贼打个照面,过了几招技不如人伤了自己,惊起来了才引来了人。

厉撼霆带着人在院内四处巡查,四处搜人。

院中烛火通明,闹得乱糟糟的。

一路摸查到了后院粗使婆子的屋子,一间间的寻了过去,婆子们听到了信,早早的点了烛火,门外迎着。

唯独一间,好似没有人住一样,未曾亮起烛火,更不曾有人在外。

厉撼霆心内好奇,探究的眼神扫过随行的人,知道的人忙道,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女子带着个姑娘的房间。

怕不是不知道有事吧。

众人的只言片语引得厉撼霆更是好奇了。

厉撼霆试探的敲着门,喊着唐突冒犯,请开门,几次之后并未有人应声。厉撼霆心内自嘲着,是了是个哑巴,自己又是何必。

索性喊着无礼,缓缓的推开了门后,见到苏娴正站在门口怀抱着苏姝子,神情阴沉不定的看着阴影处闪烁的刀光。

“苏娴,你过来。”厉撼霆的心悬起来了,温声伸手示意苏娴躲过来。

未曾料到,察觉到他进来的苏娴反手将苏姝子塞进了他的怀中,趁他措手不及时,拔出了他腰间的长剑,挽了个剑花冲了过去。

剑光凌厉,贼不能防。

眼见着苏娴竟然使出了武功,利落干脆逼得贼节节败退的直到退无可退,连手中的刀也被打落了,只能举手投降。

苏娴的剑横在了贼的脖子上,厉府的家丁一窝蜂的冲了进去,将贼人捆的比粽子还严实。

厉撼霆捂着苏姝子的眼睛,唯恐她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场景,看着收起剑走过来的苏娴,大喜过望的问道:“你练过武?”

苏娴的神情好似清醒了过来,淡淡道:“练过。”

竟然是会说话的。

面对厉撼霆的喜悦,苏娴好似并未察觉,弯腰将双手端起长剑奉与眉骨以上,轻声道:“多谢当家的。”

“不必谢不必谢。”

那时厉撼霆身边缺人缺的厉害,骤然见到了一个武功不错的,虽然是个女子,哪会计较别的。

厉撼霆笑眯了眼睛,低头去拿剑时,借着摇曳的烛火惊觉,苏娴的手臂弯有一道划伤,虽是伤口已经不滴血了,暗红的伤口若是不细看极为容易忽略了。

“你怎么伤到手上了?”厉撼霆关切道:“来人!快去喊大夫!”

苏娴另一只手捂住了伤口,并不以为意道:“我未曾料到有人闯入,为了抱过来姝子,被他划伤的。”

“你先别抱着了,我帮你抱着。”看着苏娴要接过苏姝子,厉撼霆忙道,苏姝子也是极为懂事的,虽才一岁多点,似乎明白娘受了伤,紧紧的抱住了厉撼霆的脖子并不松手。

被一个小人紧紧的抱住的感觉并不赖,厉撼霆美滋滋的想着。

大夫开了药,苏娴接过了药单,打量了两眼,随口问着:“为何要有内服药?”

“你认得字?”

苏娴惊诧的回眸看着他,好像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我怎么会不认得?”

“这些字你都认识?”厉撼霆手指兴奋的在纸上指指点点着,苏娴随着他的手指一个一个读着。

“你竟然都认得!”

苏娴诧异着厉撼霆的大惊小怪,只是没有问出口,是因何惊诧,不同往日的淡然。

既然上好了药,包扎好了伤口,再嘱咐了几句。大夫便准备告别了,厉撼霆屁颠屁颠的跟了出去,大夫受宠若惊的一路说着不必送了。

直到快到了门口,厉撼霆悄声将大夫拉倒了一边,问道:“她…”厉撼霆含糊着用手指着脑袋敲了敲,继续问着:“没事吧。”

大夫低声道:“看着像是受过刺激,但没什么事儿的,不影响心智,一时郁结于心,几服药就好了。”

“还请大夫开药。”厉撼霆乐了。

“我已经开在了内服的方子里,厉当家的若是不安心,劝着她多吃十天半月的,必定彻底好了。”

厉撼霆终于放下心来,笑容满面的遣人送大夫出去了。

苏娴的伤口刚结痂,待不住了跑去后厨帮忙,被人告诉了厉撼霆,厉撼霆忙赶过来了。

“你着急什么。”

“总不好吃白饭的,毕竟我还带着个孩子。”

“你回去安心躺着就是了,府里不缺你这一口。”

“多谢当家的好意,我还是帮忙吧。”

苏娴说不明白,也无法说服厉撼霆,也无法被他说服,索性拿起了碗继续洗洗刷刷。

厉撼霆抢下了苏娴手里的碗,道:“总归有你活的方式,你何必急于一时呢。”

“请当家的明示。”苏娴听不懂索性明白问了。

“既然是在府内谋个活路,你可愿当镖师?”厉撼霆循循诱导着:“虽是没有府内杂役稳定,在府内能够照应着姝子,但镖师赚的更多些,体面光鲜不说,晋升空间也大。况我允你,定不会让你出门过久,最多半月一月的镖,不会再远。”

苏娴沉吟了片刻后,下定决心道:“我想做镖师。”

厉撼霆喜出望外:“那可好啊。”

那时是用人之际,厉撼霆身边缺少一个忠心耿耿,又有本事傍身的人为他分担,刚好苏娴出现了,无异于雪中送炭,对老天感激涕零。

虽是女子,便也不拘一格了。

自那之后,苏娴从趟子手做起,最初跟着镖师喊着合吾合吾,风餐露宿也就罢了,因为是个女子没少吃苦。

孤儿寡母难免落人轻视,被人嗤笑,三言两句怎么能说的清其中酸楚了。

苏娴虽是厉害,到底是个女子,性格偏于软弱,处事不够果决刚毅。

幸而有他和封信,苏娴勉强算是熬过了那段日子。

最初带着苏娴走镖时,闲时总能见到苏娴从怀中掏出一只金簪,藏在袖里不住的婆娑着,若是惊觉有人看,瞬间就会藏起来了。

厉撼霆看着成色或者做工都不像是极好的,寻常工艺的无意,倒不知簪子是谁送的,才能让苏娴宁愿抱着孩子四处流落,也不愿当了换钱。

他也想过,如若苏娴不是不清不楚的带着个孩子,他会想着和苏娴在一起吧。毕竟苏娴性子也好,武功也不错,还会识文断字,里里外外一把好手,面面俱到。

哪怕苏娴是骗他,孩子不是自己的,他也会信吧。

苏娴教苏姝子喊她娘,但苏娴从不提及苏姝子的身世,哪怕酒醉之后也是缜默。

虽说这两年,镖局的生意越做越大了,倒是没有遇见比苏娴更好的人。

厉撼霆知道,镖局的门脸虽大,到底是江湖营生,高官侯爵家的女子必定是看不上自己。小门小户没见识的女子,自己也定是看不上的。一般的江湖儿女,他又觉得太过爽朗外放。

哪里知道…哪里知道…

但江湖儿女,如何能说后悔。

不过遇到苏娴之前的事,厉撼霆是一无所知了。

她从不提及,也没有人问过,每个人都好奇一个闺女怎么会带着一个姑娘。

抵不住别人探究的目光,和好奇的琐碎言语,苏娴索性做了妇人打扮。

时间久了,苏娴觉得累赘,再不管别人说了什么,随心所欲的打扮了。

她也不知心内在别扭什么。

若是挽起头发,总觉得心内烦躁的不能自己。

是靠着什么一路从京都走到了扬州城呢。苏娴恍惚的回忆着,她按着记忆里大概的下山路线,一路走到了厉府门外,她根本找不到自小住过的山,既不知叫什么,也不知在哪里。

山下太大了,根本不是她熟悉的地方,闭着眼睛也不会走丢。

她努力的想要记住走过的路,认识每一条街道,去拼凑出她心底的山,却越来越乱。

出府的念头本是一时兴起,也是心内长久的盼望了。

那天早起之后,严佑云已经不在屋内了,苏姝子在哭。

苏娴坐在妆匮前流泪出神了许久,才兴起了离开的念头。

随意的从妆匮中,揣了几只严佑云给的钗子,身上并没有带着银子,趁着婢女们不注意,便抱着姝子翻墙出门了。

她勉强知道如何在外照顾自己,但襁褓中的孩子怎么照顾,苏娴并不知道,一路上慌手慌脚的忙的稀里糊涂,经常出现差错。

因她照料不周,姝子大病了一场,几乎救不过来,让苏娴差点崩溃了。

一路上自然有波折,被人当做了傻子想要调戏,被苏娴两脚踹了回去,又被苏娴阴沉狠厉的眼神吓到,慌不择路的跑了。

连带着苏娴怀中的孩子,也不敢觊觎了。

离开严佑云之后,苏娴才知道,原来山下的东西不是都是好吃的,也有许多不好吃的。

原来山下的东西这么贵。

原来山下的好人并不多。

原来严佑云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

原来,她会不自觉的去想起严佑云。

后来午夜梦回时,她再也不想想起严佑云,更不想去婆娑钗子,狠心赌气将钗子藏了起来,好似与严佑云便可以永无关联。

藏的太深,连藏着了哪里自己都忘记了。

“他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想起旧事,苏娴双手紧握成拳,义愤填膺的吼道。

“到底你两如今名义上有姻亲,若是被人听到了你如此说他,只怕不好。”厉撼霆委婉提醒道。

“他既然做的,我又怎说不得。”苏娴怒急了,心里话脱口而出了。

“你越说我越是好奇了,云王爷到底做出了什么事,能惹得你如此生气。”

苏娴拇指婆娑着手心,脸渐渐红了,想说的话卡在了嗓子里无法说出来。

“要不然,你说与我知晓一二?”

面对厉撼霆循循诱导,苏娴不愿答话。

厉撼霆斟酌劝道:“或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要不要说与我听听,我…”

“你也不必说。”苏娴怒急打断道:“我能不知道他是什么德行的人。见天的便宜让他占了,恶人还是自己的,想想就生气。”

厉撼霆纳罕问道:“云王爷究竟做什么了。”

苏娴涨红了脸颊,再不发一言,起身就走。

看着两人倒真有意思,弯弯绕绕的像是有着多大绕不去的纠葛,明明是一起长大,门当户对的金玉良玉,而今倒是落成了针尖麦芒。

也不知苏姝子是谁的孩子了,苏娴又为何要抱着她流落在外。

是王爷与别的女人生的?还是苏娴与别的男人的?总不会是他们两个的吧…

想到了这里,厉撼霆硬生生激起了一身冷汗,瞬间觉得坐不住了,在屋内团团转着。

皇家的事情隐晦诡秘,不是他能揣测好奇的了,更不算是他能好奇的。

全部忘记了最好,再不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