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便进了十月,天气渐渐冷下来。
这日天气晴好,薛姨妈设了酒席,请贾母王夫人等去赏花听戏,宝玉听了半日,心下觉得腻烦,便悄悄溜了出来。
茗烟扫红锄药几人正在二门上说笑,见了宝玉忙垂手请安,笑道:“二爷这会子怎么不在里面听戏?”
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
扫红听了笑道:“爷既嫌闷,不如出去逛去,横竖这一会子也没人知道。”
宝玉闻言心中一动,笑道:“这主意倒是不错。”
茗烟却吓了一跳,忙道:“我的爷,你可饶了我罢,上回因着爷出门没告诉里头,老太太太太把我骂了个臭死,这回我可不敢再犯了。”说罢又啐了扫红一口,道:“尽在这里出馊主意,回头里头知道了,说你引着二爷胡走,皮不揭了你的!”
扫红闻言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宝玉微微笑道:“不妨事,我知道一个去处,离这里极近,我去告诉老太太太太一声,自然无事。”
茗烟疑惑道:“就近地方,谁家可去?”
宝玉笑道:“咱们找板儿去,前儿他信中说月中他们学里都放假,我们也好些时日没见了,瞧他在家作什么呢。”
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听说他家如今开了铺子,就在鼓楼西大街那边,生意很是红火呢。”
宝玉道:“那铺子远了些,况铺子的事也不归他管,自有他爹娘料理,咱们去他家里找才是。”
茗烟拍了拍脑袋,笑道:“还是二爷明白,我倒是糊涂了。”
宝玉便转身进了内院,同贾母王夫人说了,王夫人听了蹙眉道:“这会子不好好听戏,跑出去做什么?”
宝玉道:“这些戏总归是那几出,都看腻了,呆坐着无趣,才想出去逛逛。”
薛姨妈忙道:“我的儿,外头车来人往的,一个不留神磕碰着了可怎么处?你若嫌闷了,去同你姊妹们顽笑会子。”
宝玉笑道:“姨妈不必担心,板儿家不远,就在咱们后头的小花枝巷里,我去去就回,来回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又扭股糖似的向贾母撒娇。
贾母禁不住他歪缠,只得松口答应了,道:“罢了,横竖离得也不远,去逛逛也使得,不过要叫小子们好生跟着,别在外头胡闹,早些回来。”
宝玉喜得眉开眼笑,满口答应了,又悄悄向一旁抿嘴微笑的黛玉做了个鬼脸,便一溜烟出去了。
薛姨妈忙叫住了,道:“宝玉,且等等,既是去做客,总不能空手登门,我叫人用攒盒装几样果点,你带了去罢。”
王夫人听了微微一笑,贾母也点头笑道:“还是姨太太想的周到。”
薛姨妈便命同喜取了两个掐丝盒子来,拣了藕粉桂糖糕,奶油卷酥,玫瑰粽子糖,枣泥山药糕等几样细巧点心装盒,交给丫鬟提着。
一时到了二门上,丫鬟将掐丝盒子交与锄药墨雨等人,李贵也牵了宝玉的马来,宝玉正欲上马,却听见后面一个声音叫道:“二叔且等等。”
宝玉闻声回头一看,却是贾兰带着两个小厮过来,不禁奇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贾兰笑道:“今儿太爷病了,学里放假,我才回家来,便听说二叔要去板儿家,我也好久没见他了,想去瞧瞧,方才已同太太说了,老太太也答应了,叫我跟二叔一道去。”
宝玉听了笑道:“既如此,便一道去罢。”
当下叔侄两个上了马,李贵带着茗烟锄药扫红等几个小厮就跟在后头。
小花枝巷不远,不过二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
墨雨上前叫了门,不多时便有一个四五十岁,穿蓝布褂子的婆子来开了门,见了宝玉一行人,顿时一惊,忙道:“贵客找谁?”
李贵道:“我们爷是荣国府的宝二爷与小兰大爷,来找王珣大爷,烦老妈妈通报一声。”
那婆子姓赵,原是红叶村的一个老寡妇,这些时日铺子里忙乱,刘姥姥年纪又大了,刘氏与狗儿商议了一番,便雇了来家中帮忙,做些杂事。
那赵婆子见宝玉贾兰一行人穿戴华丽,通身的气派,心中已是敬畏,一听是国公府的公子,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手脚都有些没处放,忙在身上擦了擦手,道:“贵客请稍等,我这去通报。”
这厢王珣正在窗下临帖,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叫“板儿”,不禁心下疑惑,忙出去看时,正遇上赵婆子匆匆忙忙过来,便问道:“赵婶子,外头是谁来了?”
赵婆子一见王珣,顿时松了一口气,忙道:“哥儿快去瞧瞧,外头来了好些人,其中两位说是荣国府的公子爷,来寻哥儿的!”
王珣一听顿时吃了一惊,忙交代赵婆子一声:“赵婶子快去烧水泡茶!”便匆匆赶去前院。
一时来到大门,便见宝玉贾兰主仆几个,拉着马匹站在门外。
王珣忙请了进来,道:“宝二爷、小兰大爷,这会子怎么过来了?”
宝玉笑道:“今儿在东府听戏,觉着怪闷的,想着你这两日在家,便同老太太说了,来瞧瞧你作什么呢。”
贾兰也笑道:“自你家去后我都没个说话的人了,可巧今儿二叔来瞧你,我便一道跟着来了。”
王珣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忙笑着往里让,道:“寒门小户,简陋了些,二位爷别见笑。”
贾兰闻言顿时笑了,又见他身上穿着月白色的湖绉棉袍,天青色棉褂,身量高了好些,不禁笑道:“怎么月余不见,你竟长高了好些,礼数也越发周全了。”
王珣听了笑道:“小兰大爷快别打趣我了。”说话间又请李贵茗烟等人进来坐。
李贵可不敢与宝玉贾兰同座,况且王珣年纪虽小,却极得贾母王夫人等人看重,他也不敢轻慢,忙笑道:“哥儿不必管我们,我们在外头随意坐一坐就行了。”一面说一面送上掐丝盒子。
王珣见此只得罢了,谢过后将盒子交与赵婆子,嘱咐上些茶果,好生招呼几人。
说话间,已到堂前。王珣打起竹帘相让。宝玉四下一望,见那些椅杌虽只是寻常,却都陈设着棉布铺垫,十分干净,靠窗有张板炕,铺着碎花棉布炕毡、坐褥,堆着一床书籍,条桌上旧磁瓶内插着几朵木芙蓉。
四下观看完,不见刘姥姥等人,便问道:“今儿只你一个人在家?”
王珣笑道:“我爹娘都在铺子里忙活,方才姥姥也同我姐姐去铺子里送饭了,这会子只我一个人在。”
贾兰也打量了一回,笑道:“你的屋子在哪儿?带我们瞧瞧去?”
王珣听了便请二人去自己屋里,掀起暖帘,走入屋内。
宝玉端详了一番,但见外间颇为阔朗,四壁光明,裱糊洁净。壁上挂着一幅《春日游园图》,窗下的条案上摆着一只双耳童戏白瓷瓶,上插腊梅、天竹,颇有闲趣。
东首中放书桌,两旁列四张椅子,桌上摆着字帖数部,古书两套,外有文房四宝,一个插满大小毛笔的木雕笔筒。
西侧暖炕上铺青布棉褥,中放小炕桌一张,靠背、拐枕、座褥俱全。
宝蓝撒花软帘隔开里间,西边靠墙摆着一张月洞雕花架子床,挂着银红绣折枝竹叶的帐幔,东边则是雕花衣架,螺钿大衣柜,收拾的十分齐整。
宝玉看罢,遂同贾兰就在暖炕坐下,笑道:“你们家既然搬进来了,走动也便宜了,你什么时候再去府里逛逛去,老太太同林妹妹也一直惦记着你呢。”
王珣听了这话笑道:“早想去府里给老太太太太姑娘们请安,偏一直不得闲,每日上下学,如今铺子里事情又多,我也要帮着照看一些,等回头得空了再去府上拜访。”
说话间赵婆子送了茶水来,王珣亲自斟茶,洗了果子装盘,又将八宝攒盒取出来,摆出几色干净茶点,贾兰笑道:“板儿快别忙活了,我们才吃了午饭过来。”
王珣将一碟姜丝樱桃与蜜渍酸梅肉摆在二人跟前,笑道:“虽说没什么好东西,不过二位爷难得来一回,多少也尝尝我们这儿的果子,这是我们自家种的果子腌渍的,比外头买的干净些。”
贾兰听了便拈了一枚蜜渍酸梅吃了,只觉清爽酸甜,十分可口,不禁点头笑道:“果然不错。”
宝玉也吃了几粒樱桃,笑道:“看来你们家的日子比先前好些了。”
王珣笑道:“多亏了二爷与姑娘们照拂,又有府上的面子,素日大家也都照看几分,铺子里的生意还过得去。”
如果不是背靠荣国府这棵大树,他们家的生意绝不可能做得这么顺利。
宝玉听了笑道:“这可不敢居功,还是你们铺子里的东西好才是,听说那香胰子卖的甚好,还研制出了好些新奇胭脂水粉?能否带我去瞧瞧?”
王珣听了失笑,方知宝玉今日是为何而来,不过他也知道宝玉素日最爱这些胭脂水粉,心下倒也不觉奇怪,当下便笑道:“二爷且等等,我这就去取来,可巧前天做出了一些新口脂。想着过两日给姑娘们送去,二爷既然来了,一会子便烦请二爷一道带过去罢。”
说罢回房间取了个匣子来,交给宝玉:“这是铺子里新研制出来的颜色,不是什么好东西,胜在新奇,二爷带回去给姑娘们玩罢。”
宝玉素日也常自己制胭脂膏子,做出来的胭脂水粉比市卖的都好,此时听了这话顿时好奇起来,打开匣子一看,却见这口脂并不是成张的,也不是先前的胭脂膏子一样,而是一根根精致的白瓷彩绘小管,长短大小与手指头差不多,不禁奇道:“这是口脂?”
王珣笑着拧开瓷管,将口脂旋出一小段,笑道:“这样既干净又好看,便是出门也比盛在盒子里容易携带。”
这新口脂是他仿照前世口红的样式,用胭脂膏加了蜂蜡,凝固成膏状,装在彩绘小瓷管里,不过材料有限,一共只做出了八个颜色。
宝玉大为惊奇,将所有瓷管一一旋开,见有好几种颜色,十分鲜艳别致,连连赞叹:“好精巧的心思,真真新奇别致!”
他以为自己做的胭脂已经够精致了,没想到还有这样新奇的口脂,拿在手里细细把玩,一下子试试颜色,一下子又尝尝味道,爱不释手。
王珣见他沉迷其中,也不打扰,贾兰也知宝玉脾性,见状微微皱了皱眉,也不曾多说什么,转头看向王珣,道:“你素日都忙这些,可还有时间做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