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的老苍头正欲答话,刘姥姥在车内已听见,掀起车帘笑道:“王婶子,是我们。”
婆子这才认出来,不禁都吃了一惊,道:“原来是姥姥回来了。”
众人一见刘姥姥,顿时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姥姥今儿怎么回来了?”
“是因为中元节回来扫墓上坟罢?”
“许多时日不见,您老越发精神了!”
“怎么不见你家女儿女婿?”
刘姥姥应接不暇,见这一时半会走不了,横竖也要等女儿女婿,干脆下了车,一面答话道:“他们带着板儿姊弟俩在后头车上呢。”一面叫跟车的赵婆子从车上拿些点心下来。
小丫头秋菊忙道:“老太太,出门前奶奶已经预备下了,我这就去拿来。”
数月前狗儿买了两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分别取名春梅,秋菊,一个服侍青儿,一个服侍刘姥姥。
此次回乡祭祖,因带着的箱笼太多,便分坐了两辆车,刘姥姥带了赵婆子与秋菊坐一辆车,狗儿自己驾车带着刘氏与王珣姐弟。
秋菊说罢便从车上取了个装着各色点心蜜饯的八宝攒盒下来,刘姥姥接过揭开,将里头的各色点心分与众人,笑道:“这是从城里带回来的一些点心,大家尝尝。”
众人闻言顿时大喜,一哄而上,不一会便将攒盒里的点心分了个干净。
先前说话的婆子吃着点心,一眼看见刘姥姥手腕戴着一对金灿灿的韭菜叶镯子,身上穿着轻薄柔软的酱色暗花绸衫,髻上别着一根万福寿字鎏金银簪,还再看跟在一旁伺候的赵婆子与秋菊,眼中不禁闪过一丝羡慕,道:“姥姥如今可是享福了,这通身的气派,又有老婆丫头服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老封君呢!”
刘姥姥听了这话忙摆手笑道:“他婶子快别打趣了,我不过一个糟老婆子,全靠着我家女儿女婿才能享今天的福,哪里敢比大户人家。”
正说话间,狗儿也驾着车过来了,见了这情景也只得停车下来招呼。
王家如今成了村里的大户人家,人人争相巴结,往常没有机会,如今好容易见了狗儿夫妻,哪里肯放,都围在车前说个不停,直寒暄了大半日,狗儿方寻了个借口脱身。
回到家中,刘姥姥与刘氏便带着赵婆子并春兰秋菊打扫房舍,好在狗儿早几日打发了人过来收拾,屋子里十分齐整,略洒扫一下便可以住了。
不多时收拾妥当,刘姥姥与刘氏又将要送族里各房并左邻右舍的礼物打点出来,分送了过去。
王珣作为家中长子,也少不得跟着走了一趟。
等拜访完里长一家,天色已经近午,如今正值七月,天气还是十分炎热,王珣浑身是汗,只觉后背的衣衫都快湿透了,一回到家中便迫不及待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天青色纱衫。
刘氏等人也都梳洗了,正欲叫赵婆子预备午饭,忽见王小翠之母孙氏带着村里的几个妇女挎着篮子进来,笑道:“想着你们才回来,家里只怕没多少做饭的东西,这是我们收拾出来的一点菜蔬,都是地里才摘下来的,你们也尝尝鲜。”
刘氏见那些篮子有的装着米面,有的装着蔬菜瓜果,还有鸡蛋鱼肉等等,十分丰盛,虽然如今家里不缺这些,但这份心意却十分难得,心里十分感激,忙笑道:“三嫂想的太周到了,这大热天的,难为大家辛苦送来。”
孙氏笑道:“都是自家人,快别外道了,况且若不是你们帮衬,咱们村里也没有今日,应该我们谢你才是。”
其余几个妇人也都笑道:“不过是一点子菜蔬,不值什么。”
自从狗儿在村里办了作坊,家家户户都得了益,单只卖花这一项便赚了不少,加上在作坊里做工赚的工钱,一年下来能多存上一二两银子,日子也富余了不少,因此众人心中都十分感激。
刘姥姥与刘氏招呼着众人吃茶,孙氏等人却知道他们今日才回家,定有许多事情要忙,都笑道:“姥姥快别张罗了,我们还要回去做饭呢,就不吃茶了。”
孙氏等人去了,没过多久,村里的小姑娘们听说青儿回来了,也都跑了过来,青儿许久不见小姊妹们,也十分欢喜,忙招呼众人坐了,又叫春兰上点心倒茶。
今日赵小莲也跟着来了,一面吃点心,一面暗中打量,见青儿身上穿着银红纱衫,下系白纱裙子,腕上笼着一串红玛瑙手串,耳上戴着红玛瑙滴珠耳坠,竟比邻村周员外家的小姐还气派,心下越发嫉妒,正欲嘲讽几句,忽然想起了什么,面色由阴转晴,竟又高兴起来。
众人深知赵小莲脾性,这次死缠烂打跟了过来,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因此都留心着,如今见了她这模样,虽心下疑惑,却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其中本家的王小翠与青儿十分要好,见状不禁微微蹙眉,却也不曾说什么。
一时众人吃完了茶点,见已是午饭时分,略说了两句话便都回去了。
青儿送出了门,王小翠寻了个借口留下,四下看了一回,方悄悄拉了青儿到一旁,附耳道:“赵小莲最近有些不对劲,前些日子她爹还带了几个人过来,说是什么远房的亲戚,只是我瞧着那穿戴打扮却不像是普通人,还时常在你们家的作坊前乱转,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打什么坏主意,你告诉你爹妈,提防着点。”
青儿闻言心下一凛,正色道:“多谢姐姐,我记下了。”
王小翠点了点头,便欲回去,青儿忽然想起一事来,忙拉住她,将一个包袱递给她,道:“小翠姐姐,后儿是你生日,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相送,可巧前儿我妈给我做了两双新鞋,我想着你身量与我差不多,横竖我的鞋你都穿得,这一双新鞋便给了你罢,权当是生辰贺礼,姐姐别嫌弃。”
王小翠打开一看,忍不住低声惊呼,原来包袱里并不是普通的棉鞋,而是一双崭新的绣花缎鞋,鞋面是以葱绿、水蓝以及鹅黄三色缎子拼接而成,绣着折枝梅花,鞋尖还有绿色缎及小花绦带做装饰,颜色鲜艳,十分漂亮。
这样精致的鞋子也只大户人家的姑娘才穿得起,王小翠虽然爱的不行,却不敢收,忙推辞道:“这样好东西你自个儿留着穿罢,我成日家上山下地忙活,给我也白糟蹋了。”
青儿忙道:“这是先前做衣裳剩下的零碎缎子,并不值什么,姐姐若是不收,可就是嫌弃我了。”
王小翠听了无法,况且也知道这一双鞋子对青儿来说不算什么,她若一味推辞反倒生分了,想了想还是收下了。
一时王小翠回去了,众人吃过午饭,也各自回房歇息。
王珣不过睡了小半个时辰便起来了,出了房门,便见狗儿坐在葡萄架下,摇着蒲扇纳凉,当下也走了过去。
狗儿抬头见他过来,不禁笑道:“天还早呢,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王珣摇了摇头,道:“午睡只两刻钟就够了,睡多了反而难受。”
小丫头春兰端了一盘子洗好的瓜果来,王珣拿了块西瓜吃了两口,想起方才青儿告诉他的话,便向狗儿说了,道:“爹,我觉着赵家只怕不怀好意。”
狗儿听罢,冷笑一声,道:“看来这赵家是贼心不死。”
此次他们回乡,一为祭祖,二则是因为村里的几个作坊,这大半年铺子里的香皂胭脂十分火爆,已引得村里不少人眼红,明面上虽碍于荣国府不敢做什么,背地里却没少搞小动作。
王珣微微皱了皱眉,道:“自古财帛动人心,咱们大半的时间都在城里,村里的作坊照看不到,长久只怕容易出事,依我看不如在村里找几户可靠的人家,拉他们一起入股新建的香皂坊,他们出人出力,届时分一成利润给他们,一来可以拉拢人心,二来也免得那些人眼红闹出事来。”
铺子里的东西供不应求,村里的几个作坊已经供不上了,不得不再扩建两个。
狗儿听了这话沉吟不语,别看一个香皂坊不大,一年下来却有四五千两银子的利,一成利润少说也有四五百两银子,思量许久,心下实在舍不得那一成的利,横竖有荣国府这个大靠山,他不信有人敢以卵击石,便道:“先不急,容我再好好想想。”
王珣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闻言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话分两头,却说宝玉因天气炎热,又在孝中,不便取乐,只和麝月,秋纹,碧痕,春燕等丫鬟们说笑玩乐,没过几日便有些腻烦了,镇日家无精打采,这日吃过午饭,便只歪在凉榻上不愿动弹。
袭人见他恹恹的,便轻推了推他,笑道:“长天白日的,吃了饭睡觉,仔细睡出病来;这会子横竖无事,不如去瞧瞧宝姑娘。”
宝玉听了,不禁心中一动,忙坐起身笑道:“我先前瞧瞧林妹妹,明儿再去看宝姐姐。”
袭人听了一怔,无法,只得帮他换了衣裳,宝玉又回头向晴雯等道:“要有事,到林姑娘那里找我。”说罢便出了房门,一径往潇湘馆来看黛玉。
将过了沁芳桥,便见宝钗、湘云、宝琴、探春几人迎面走来,便立住脚等候,笑道:“你们这是去哪儿?”
湘云笑道:“我们才说去瞧瞧林姐姐呢,没想到就碰上二哥哥了。”
宝玉听了便笑道:“巧了,我也要去瞧林妹妹呢,咱们一道去罢。”
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和那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几人见了也不惊动,只有春纤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
众人一进屋,便见黛玉歪在贵妃榻上,身上穿着鹅黄系带纱衫,雪青色坎肩,底下白绫绣梅花的裙子,一头乌压压的头发用碧玉莲花簪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手里一柄湘妃竹的绣彩宫纱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宝玉见了不禁笑道:“妹妹好生自在。”
黛玉见了众人忙起身相迎,含笑让座,又叫丫头们上茶,笑道:“今儿怎么来的这么齐全,倒像是下了帖子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