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闻言,顿时怔住了,喃喃道:“竟是如此?”

水溶见他神色,便知他已经信了大半,忙道:“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也是长史官办事不妥,让府上误以为王府是以权势压人,逼迫林姑娘,这才铸成悲剧。”

宝玉听完,心中如乱麻一般,沉默不语。

水溶歉然道:“事后那长史官也已受到惩罚,如今已将他发配到庄子上去了,你若是不解恨,大可将他叫来,是杀是剐,听凭发落。”

宝玉闻言苦笑一声,惨然道:“命运弄人,细究起来是我之错,又如何能怪别人!”

他心下也明白北静王并不像他口中说的这般无辜,然而追根究底,祸事都是由他而起,若不是他将闺阁笔墨传出去,又口无遮拦,告诉了北静王黛玉之事,怎么酿成今日苦果。

他们家已沦落至此,老爷太太也都一大把年纪了,他再怨恨不甘,又能如何?

宝玉踉跄起身,面无血色行了个礼,道:“今日叨扰王爷,草民告辞了。”

他先前凭着一腔悲愤才跑来王府,如今已知道了事情原委,也不愿再待下去。

水溶微微叹了口气,他也知道事已至此,无论宝玉相不相信他方才所言,两人的情谊也已回不到从前了。

宝玉离开了北静王府,此后再未踏足半步。

另一边,王珣一直派人暗中留心北静王府与贾府的动静,宝玉去找北静王的事很快便传到了他耳朵里,便猜到他是去找北静王讨公道的。

只是他素知宝玉性子优柔寡断,北静王又是极会做面上功夫的人,只怕最?后还是会无功而返。

对此王珣也不在意,他原就没指望宝玉能给黛玉报仇,两人从此再无瓜葛就好。

从这段时日的情形来看,当今已经打定主意要料理北静王府了,倒是个难得的报仇机会。

想到此处,王珣低头沉思片刻,便叫了朗月过来,问道:“前儿交代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朗月道:“爷放心,都已经搜集全了。”

王珣听了点了点头,略一思忖,道:“想法子将那些罪证悄悄送去贾雨村手上,别叫人发现。”

从半年前开?始,他就一直在暗中搜集北静王府的罪证,世家大族谁家没有些污糟事,北静王府家大业大,再怎么治家严谨也免不了一些疏漏,何况北静王又自诩贤明,御下并不严,王府奴仆倚仗权势,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做,王珣暗中略一打听,便搜寻到了好些证据。

只是先前北静王府势大,王珣无从下手,便一直按兵不动,如今天赐良机,这些东西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了。

朗月答应了,道:“这个容易,我先前在城里流浪时认识了许多兄弟,明儿便能办妥,只是就送信么?可还要做些什么?”

王珣颔首道:“送到便行了,不必再做什么,命人多留心贾雨村与北静王那边的动静,有什么消息及时回我。”

朗月应了一声,提醒道:“爷,那贾雨村可不是什么好人,又贵为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等?闲人都不看在眼里,咱们只送了这么一封信,他未必会帮我们,况且北静王位高?权重?,咱们查到的不过是一些小事,即便以这些罪证弹劾,也伤不了他的筋骨。”

王珣闻言微微一笑,道:“不要小看了贾雨村,此人狼子野心,又素有才干,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上意,落井下石,如今圣上正打算料理北静王,这些罪证虽小,却是一块敲门砖,只要让他闻到味儿,必然会追查下去,咱们只需暗中推波助澜,其余的不用多插手。”

贾雨村虽是个小人,但?满腹才学却是真的,且口角锋芒,最?擅辩论,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给他抓到把柄,都能写出一份义正言辞冠冕堂皇的弹章来。

且此人心胸狭窄,因出身寒薄,生平最恨那些依靠祖荫出身的世家子弟,以他的秉性,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弹劾北静王的好机会,有他出马,无论如何也能咬下北静王一块肉来。

朗月闻言,顿时恍然大悟,忙答应着出去料理。

从那日后,王珣便一直留意朝中动静,等?候消息。

数日后,贾雨村果然不负所望,当众弹劾北静王外称贤良,实则私交外官,党同伐异,且纵容下人倚仗权势欺压百姓,霸占良田逼死人命等等?多项大罪,一时举朝哗然。

北静王不仅拒不承认,还反过来参贾雨村贪赃枉法,纵容其妻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等等?。

这些年贾雨村权势日重,赫赫扬扬,确实做了不少亏心事,他自以为瞒得好,实则早已不是秘密,不过往日众大臣忌惮贾雨村权势,又深知其品性,不愿无缘无故得罪于他,才一直没有理论。

没想到这次却被水溶气急之下掀了出来。

贾雨村气的跳脚,一面自辩,一面全力搜集北静王府的罪证上奏。

双方的党羽见状也不甘示弱,你来我往,互相攻讦,卯足了劲要将对方拉下马,朝上连日争吵不休。

当今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任凭他们狗咬狗,只暗中看戏,一切弹劾的折子都留中不发。

直过了十?多日,见一切都差不多了,今上才开?始一一发落,北静王因私通外官,结党营私,御下不严等各项罪名被治罪,念其祖上功勋,从宽发落,免其死罪,只革去王爵,贬为庶民。

贾雨村贪赃枉法,治家无方,革职查办,家产充公;其妻包揽诉讼,重?利盘剥,一并交由刑部发落。

不过半日,此事便传遍了京城内外,街头巷尾都议论纷纷,有叹北静王辜负圣恩的,有唾骂贾雨村贪赃枉法的,谁也不知道这件大事背后竟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的手笔。

这件事王珣也一直没有向外透露,连刘氏与黛玉等?人也不知道,只办事的小厮朗月深知内情,对此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一直自认还有几分聪明,如今见识了他家少爷的手段,才知道什么叫算无遗策,不费一兵一卒,便报了大仇,实在令人拜服。

且讲黛玉病已脱体,只懒于应酬,尚未出去走动。

这日一早,黛玉梳洗毕,正对镜晨妆,便见香菱掀帘进来,笑道:“姑娘高?兴,今儿倒起得早;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掐了花儿送来。”一面说,一面早已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养着各色折枝山茶花。

黛玉今日穿了件月白撒花小袄,杨妃色绣花裙,紫鹃想了想,便拣了一朵粉白的替黛玉簪在鬓边,又挑了一朵大红的簪在发髻间,笑道:“姑娘瞧着怎么样?”

黛玉举着菱花镜,对镜端详了片刻,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很妥当。”

香菱见黛玉面色红润,脸上颜色如带露桃花,不禁笑道:“姑娘这几日气色越发好了,戴了这花,更添了几分喜气。”

黛玉闻言不由抚了抚颈间的绛红色珠子,道:“说来也奇,自从戴了这珠子,身体一日比一日轻快,如今竟已经好几个月没犯过病了。”

她先前虽调理好了些,身体到底不如常人康健,每逢季节变换之时总要生一两次病,如今却觉得百病全消,浑身轻松。

鸳鸯正带人摆饭,听了这话道:“我也觉得姑娘打从戴了那珠子,这气色是一日比一日好了,也不知是什么神仙宝贝。”

紫鹃笑道:“管它是什么宝贝,只要对姑娘有好处就行了。”

正说话间,忽见雪雁匆匆进来,道:“才大爷打发人送来一个好消息,说那北静王爷被圣上治了罪,如今家产入官,已经成了庶民了!”

紫鹃等?人闻言皆是一惊,随后拍手称快,道:“该!这才是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他们成日家横行霸道的,总算也有今日!”

黛玉也松了一口气,自从逃出生天,她一直提心吊胆,唯恐北静王会发现他们,如今去了这桩心病,总算放心了。

春去秋来,展眼又是冬日,贾家阖家出了孝,宝玉与宝钗的亲事也正式定了下来。

王夫人等?原先还担心宝玉会闹腾,没想到出乎意料的是,宝玉知道后只怔了怔,便点头认了。

众人皆暗暗称奇,巧姐与平儿见状,不免有些为黛玉伤心,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着道喜。

麝月却按捺不住,一时趁房中无人,便悄悄问宝玉道:“你是真心愿意娶宝姑娘,还是假意哄老爷太太高兴?”

宝玉闻言沉默片刻,方道:“自是真心。”

麝月听了,心下不免有些为黛玉不值,忍不住道:“可是二爷先前心里不是只有林姑娘么,怎么这会子竟心甘情愿娶宝姑娘了?”

宝玉摇头道:“我心中依旧记着林妹妹,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譬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①

麝月听了这番话,顿时怔住了。

没过两日,王珣也知道了薛家与贾家结亲之事,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黛玉。

黛玉自从醒过来后,绝口不提宝玉,就算死而复生之后看破一切,把?儿女情长都撩去了,两人青梅竹马多年的情谊不是假的,当初之事宝玉也是被蒙在鼓里,如今宝钗宝玉定亲,黛玉心里又该是什么感受?

只是若一味瞒着不说也不是办法,纸包不住火,黛玉终究还是会知道。

王珣左右为难,思量半日,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告诉黛玉,长痛不如短痛,经此一事,黛玉才能彻底将宝玉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红楼梦》第五十八回。

以前刚看红楼时一直以为宝玉是被迫娶的宝钗,直到后来看了原文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这一章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也正是这一回,借藕官之口说出了宝玉的真正想法,他是心甘情愿娶宝钗的,婚后两人也过了一段美满日子,只是两人终究观念不合,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