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玉素日本就不喜读书,又最厌人情往来应酬交际等事,如今因守孝不必下场,也不必出去应酬,越发?自在,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其余时间都偷偷鼓捣胭脂水粉。

他于此道本就极有天分,竟也研制出好几种方子来,使人送去胭脂铺子,竟得了好几十两银子。

宝玉越发?来了兴致,得空便琢磨怎么改进配方,早将贾政嘱咐他念书的话都抛到脑后了。

宝钗实在看不下去,见机劝导:“二爷好歹也在那些正经书上多下些功夫,总是这样不务正业,日后如何?是好?”

宝玉一听这话顿时便不高?兴了,道:“姐姐素来聪敏,怎么也糊涂起来了,那些仕途经济学问,不过是那些钓名沽誉之徒编出来骗人的鬼话,什么辅国治民,不过都是为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罢了!”

宝钗道:“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我也不奢望什么夫贵妻荣,只是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依靠,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得个一官半职,也不枉天恩祖德了。”

宝玉听了顿时拉下脸来,道:“难道人人都得读书做官不成?我如今制胭脂膏子一样可以挣钱养家,又何?必去官场上蹚那些浑水。”

宝钗闻言顿时皱眉,道:“这岂是长久之计,况且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男人该做的事,你考个功名回来,日后才能支撑门楣,像这般镇日在家调脂弄粉,成什么样子?”

宝玉听了,大觉逆耳,道:“调脂弄粉又怎么了不偷不抢,凭自己的本事挣钱,谁又敢说什么?

况且即便做了官又怎么样?你瞧瞧这如今的官场,吏治腐败,贪贿成风,都是些国贼禄鬼,有几个真正读书做官是为国为民的?与其叫我与他们同流合污,倒不如做个闲云野鹤自在!”

宝钗皱眉道:“难道人人都是为了名利去做官不成?贪官固然不少,但也有为国为民的好官,远的不说,当初林妹妹的父亲林大人不就是?

现今世道又不太平,有个一官半职,至少能护持家里,不受别人欺侮,二爷即便不为别人,也该为咱们的孩子、为老爷太太想想!”

宝玉听了,一时理屈词穷,无?可答言,却又不愿认输,便闭紧嘴巴一声不吭,赌气?回房睡了。

宝钗见他冥顽不化,心下气?苦,坐在窗下垂泪。

麝月与莺儿十分担心,又不好相劝,只能宽慰道:“奶奶别恼,二爷素来是这个性子,过两日就好了,奶奶如今身子重,该好生保养身子才是,这会?子何?苦又劳神?有什么事等日后再说罢。”

麝月也忙道:“奶奶别多想了,歪歪儿罢。”

宝钗拭了泪,摇了摇头正欲说话,忽然面色一变,按着肚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人大惊失色,急道:“是不是动了胎气了?!”

宝玉听到动静也赶忙从房中出来,见宝钗面色苍白,满面冷汗,心中暗悔,不该与她争吵,忙扶她在床上躺下,焦急道:“姐姐觉着怎么样?是不是痛得厉害?!”

宝钗只觉小腹隐隐做痛,饶是她素来冷静,此时也有些慌神,唯恐胎儿有什么差池,深吸了口气极力镇定下来,道:“去取安胎丸来。”

一言提醒了宝玉,赶忙叫莺儿寻了安胎丸来。

宝玉抖着手倒了一颗出来,喂宝钗服下。

麝月忙打发?人去请大夫,又传话给王夫人。

宝钗服药后歇息了片刻,感觉腹痛稍缓,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另一边王夫人与李纨听闻宝钗腹痛请大夫,都吓了一跳,匆匆赶了过来。

王夫人先?去看了宝钗,见她精神尚可,这才心下稍安,叫了丫鬟到跟前细问,才知道是小两口吵架,顿时皱起眉头,转头数落了宝玉一通:“你媳妇怀着身子,你不说好生照看,怎么反倒惹她生起气来?!”

李纨也道:“宝兄弟,不是我说你,这女人家怀孕本就辛苦,即便有什么事,你也该多担待些才是。”

宝玉满面羞愧,道:“是我一时糊涂,日后再不会?了。”

正说话间,便听外面婆子传话说大夫来了,李纨忙避去了里间。

王夫人已近花甲之年,无?需避讳,便将帐幔放下,依旧守在床前。

不多时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提着药箱进来。

这位老大夫姓刘,是附近有名的妇科大夫,先?前也常来贾家看诊,已十分熟悉,进来后先与王夫人宝玉见了礼,方坐下诊脉。

一个婆子上前帮宝钗褪了镯子,又在腕上放了块帕子,方退下。

刘大夫凝神诊了半日,又问了几句话,方收起了脉枕,道:“二奶奶这是一时气恼伤着了,动了胎气,须得吃两剂安胎药调养几日。”

王夫人忙问道:“刘大夫,可要不要紧?”

宝玉也一脸紧张,目不转睛看着。

刘大夫拈了拈颌下花白的胡须,看了宝玉一眼,笑呵呵道:“二奶奶先?天壮,只要服药后好生卧床歇息一段时日,当无?大碍,只是日后须得好生保养,万不可再劳累动气,小夫妻拌嘴原是常事,不过这有孕之人性子本就易怒,有时也并非出自本心,二爷素日多体谅些才是。”

宝玉被老大夫目光看得越发?羞愧,脸涨得通红,呐呐道:“多谢大夫教导,我记下了。”

王夫人也嗔怪地看了宝玉一眼,方向刘大夫道谢:“辛苦刘大夫了,只是还要麻烦您开个安胎的方子。”

刘大夫答应着,随宝玉去了外间,提笔写了方子,又交代了几句用药宜忌,方回去了。

这厢王夫人看着宝钗喝了药睡下,又嘱咐麝月莺儿好生照看,方同李纨回去了。

晌午贾政回到家中,便听王夫人说了宝钗动了胎气请大夫之事,顿时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直到听说无?事才放下心来,又问缘由,才知是宝玉宝钗吵架所致。

贾政本就对宝玉近日不务正业十分不满,得知此事越发?气?恼,当即叫来宝玉骂了一通:“亏你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了,连个好歹也不知,你媳妇劝你读书上进是一片真心为你好,你不仅当耳旁风,还满嘴歪理邪说!

幸而这回是没什么大碍,要是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看我饶不饶你!”

宝玉自知理亏,一声儿不敢言语。

王夫人虽然也有些着恼,但到底心疼儿子,见状忙打圆场:“宝玉也不是存心的,小两口哪有不吵架的,不过是一点子小事,回头我仔细教导他,老爷也别气坏了自己。”

贾政越发?生气?,道:“就是你惯坏了他,真真慈母多败儿!”说罢拂袖出去了。

不想才出院门,便见贾环偷偷摸摸,顿时越发?恼火,喝道:“该死的孽畜,你不去读书,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贾环急忙垂手站住,低了头不敢言语。

贾政走上前,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神色慌乱,衣襟前鼓囊囊的,不禁有些疑惑,道:“你这是揣着什么?”

贾环心下一慌,唯恐被贾政看出端倪,连头也不敢抬,支支吾吾了半日也没说明白,贾政见状顿时有些起疑,正欲细问,忽见贾环袖管里掉了一张四?折的字帖儿出来。

贾政伸手拾起,展开一看,是一张五十两银子的当票,却认不得写的什么物件,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问道:“这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当当?”

贾环吓得魂飞魄散,身上冷汗直冒,心念电转间灵机一动,忙道:“这几日姨娘身上不好,我想买几两人参给姨娘补一补身子,只是银钱不够,只得将老爷先前赏的那块玉佩当了,因怕老爷知道后生气?,这才不敢告诉。”

贾政闻言倒也没怀疑,面色缓和了些,道:“你有此孝心倒也算难得,只是你若实在缺银子,大可同太太说,当东西终究不是正道。”

贾环见贾政似乎信了,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忙道:“这原是我这个做儿子的私下孝敬母亲,哪里能让太太出银子,况且这人参是个金贵物儿,咱们家如今不比从前,诸事俭省,也不敢叫太太知道。”

贾政见他如此孝顺知礼,心下越发?满意,想起王夫人的性子,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也在理,这样罢,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随我过来取罢。”

贾环大喜过望,忙恭敬答应了。

一时来到书房,贾政从槅子后头拿了一个雕花匣子出来,放在桌上打开,只见白花花一片,竟是满满一匣银锭子。

贾环觑眼看去,顿时心中砰砰直跳:早知道老爷有体己,没想到却有这么多,这一匣子,少说也有一二千两银子!

原来自从在赌场赢了钱,贾环赌瘾越来越大,下注的银子也越来越重,初时确实赢了不少银子,然而从数日前开始,贾环便开始走霉运,输多赢少,连日输了好些银钱。

他又不罢休,一直想着捞回本,却越陷越深,后来无所抵偿,便和赌场借贷,短短几日便输了三?千多两银子,还欠下了二千多两银子的赌债。

见贾环再?也榨不出油水,先?前称兄道弟的那些人顿时翻了脸,限他十日内还清欠银,若是还不出,便叫人砍断他的手脚,要是半月内还不清,便拿命抵债。

贾环此时才明白自己入了别人的圈套,悔不当初,只是为时已晚,那些人个个都是心狠手辣之辈,若还不出银子,真的会?要他的命!

贾环本是一个钱没有的;虽是赵姨娘有些积蓄,早被他弄光,值钱的东西也都偷典偷卖,不一而?足,勉强才凑了一百来两银子,远远不够还债。

眼见离宽限的时日越来越近,贾环正焦头烂额,此时见了这许多银子,贪念顿起。

贾政向来不理庶务,这些时日又忙着家学的事,也没多注意几个儿子,并不知道贾环同人欠下了巨额赌债,此时从匣子取了两锭银子出来,递给贾环道:“这四?十两银子你拿去罢,把玉佩赎回来。”

贾环忙接过银子,心不在焉答应着,眼神却止不住的瞟向匣子。

贾政将银匣放回原处,又嘱咐道:“如今外头乱的很,少出去走动为妙,更不许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合,否则仔细你的皮!”

贾环连声应了,躬身退了出来,回想方才记下的银匣藏匿之处,心中暗暗盘算起来。

一时,回到屋里,赵姨娘正惴惴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见了贾环回来顿时目光一亮,忙问道:“当了多少银子?”

贾环道:“只当了五十两,还是死当才肯给这么多。”

赵姨娘顿时焦急起来,道:“只剩五天了,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告诉老爷?”

贾环立马否决,摇头道:“不行?!老爷知道了绝对会打断我的腿,况且这么一大笔银子,几乎是咱们家全部的家底了,太太也绝不会?答应的。”

赵姨娘闻言越发?六神无?主,哭道:“那该怎么办,还不出银子,他们可是会要你的命!”

贾环阴沉着脸,心中逃跑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他早已盘算过了,当初从北静王处得了三?千两银子,还有好些金玉首饰,一座宅子,这些折变下来就有六七千两银子,再?加上黛玉给的那座宅子也卖了一千多两银子,给贾赦的官司打点花用了二千多两,还剩下五千两左右。

两房分家时贾政以为贾赦打点耗费巨大为由,分得了三?千多两银子,与王夫人一人一半收着。

如果?能将这两笔银子弄到手,足够还清债务了,下剩的只要省着点花,够他受用一辈子了。

想到此处,贾环便将自己的主意说了,道:“横竖这家私日后我也分不了多少,与其留下来等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也学那红袖丫头,偷了银子逃跑!”

赵姨娘吓了一跳,见贾环不是说笑,顿时犹豫起来,左思右想忖度半日,到底是儿子的命重要,咬牙道:“好,我们逃走!”

赵姨娘本就不满贾政王夫人偏心宝玉,此次贾环又欠下巨额赌债,留下来即便能保命也会?被贾政打断腿,倒不如效仿先前的红袖所为,卷了银子逃出去,谅贾家人也找不到他们。

母子俩计议已定,当下仔细商量了一番,决定在过两日的中秋节晚上动手。

之后两日,贾环与赵姨娘暗中打点好行?囊,又花银子托人办好了两份路引文书,偷偷藏在一处。

中秋这日,阖家赏月,赵姨娘托病,贾环也以醉酒为由提前退席,母子俩兵分两路,贾环提着事先?准备好的煤油,浇在宝玉院子的窗根下,点起了火折子。

如今正值秋日,天干物燥,偏因中秋,各处都挂了灯笼,不过片刻,院中便烧了起来,黑烟滚滚。

贾政等人正在赏月,忽听见有人叫走水,再?看宝玉院子的方向火光冲天,顿时都大惊失色,慌忙叫人救火。

所有人都惊慌失措跑去救火,此时贾环趁乱溜进贾政书房,将那匣银子偷了出来。

赵姨娘也将王夫人房中的金银首饰搜刮了个一干二净。

随后两人会合,回房将先?前收拾好的包裹带上,趁夜跑了。

这厢附近邻舍也发?现贾家起火,远近众人都跑过来帮忙救火。

好在发现的及时,又人多势众,火势并未蔓延,忙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将大火扑灭。

之后便是收拾打扫,宝钗暂时到李纨处歇息,宝玉搬去贾琏处,贾兰则挪去贾政书房,好容易忙完,已是天明时分。

贾政与贾琏好生谢过众人,亲自送了出去,忙碌了一夜,贾政只觉浑身疲惫,正欲回房歇息,不想才进院子,忽见王夫人惊慌失色跑过来道:“老爷不好了,咱们家遭贼了!”

贾政闻言大惊:“怎会遭贼,可丢了什么不曾?”

王夫人哭道:“我房中的银子全被偷了,连头面首饰都全没了!”

贾政顿时面色大变,这可是他们家泰半的家底!

王夫人一叠声叫人四?处搜查,然而哪里还有什么银子的踪影。

贾政又叫人去报官,正乱成一团,宝钗扶着莺儿的手过来,看了一眼贾政,犹疑道:“老爷太太,方才有婆子说看到赵姨娘与环儿背着两个包袱,神色匆匆跑出去了。”

那婆子初时也并未多想,如今听闻家中失盗,才察觉不对,赶紧禀告。

贾政与王夫人闻言面色大变,这才想起一夜都没见赵姨娘贾环母子,竟连失火这样大的事都没露面!

贾政犹不肯相信,只觉得他们母子定是害怕被大火殃及,这才躲出去了,担心出了什么意外,便欲打发?人去各处找一找。

正在此时,贾兰满头大汗赶过来,道:“老爷,不好了,书房也被盗了!”

贾政面色大变,顿时想起什么,慌忙跑去书房,却见地上乱七八糟一地的书,藏银子的地方空空如也,那匣银子早已不翼而飞。

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贾政面前一黑,几欲晕倒。

宝玉贾琏等人及时赶到,忙扶住了:“老爷!”

贾政跌足大哭:“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了这样狼心狗肺的畜生!”

王夫人也随后赶到,见了这情景顿时眼前一黑,仰头栽倒。

贾政急怒攻心,次日便病倒了,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几岁。

,王夫人可谓是恨毒了赵姨娘母子,日日咒骂不休。

然而赵姨娘与贾环自此再?无?音信。

经此一事,贾家元气?大伤,几乎所有家底都被赵姨娘母子卷走,宝钗的嫁妆也被烧了大半,原本宽裕的日子又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后来还是族里出面,送了些米粮过来,随后薛蝌听到消息,也送了一百两银子过来,李纨推脱不过,也从体己中拿了二百两银子出来,这才勉强支应了过去。

从此以后,贾政的一腔心思全放在了宝玉与贾兰身上,对叔侄俩寄予厚望,时常查考功课,期望三?年后下场能博个功名回来。

宝玉再?不得自由,宝钗时常劝勉,自不必说。

王夫人也不再?一味溺爱,经常督促他念书。

宝玉心中烦闷,便寻了些道书佛经来看,看得多了,念头越发?更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途,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不止宝钗,连麝月莺儿等人也不同往常那般嬉戏,竟冷淡了许多。

众人只当他长大了,不再?做小儿女情态,也不曾多想。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节,将贾家最后的情况交代一下,以后就不在主线提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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