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个时候的苏兆灵,还没有体会到那种在毒日头下“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酸爽感,而是就着盆里的一点点水,清清爽爽地抹了脸洗了手之后,又坐在了饭桌前。
然后,苏兆灵就再次重温了一次在后世被喻为“忆苦饭”,而在这年头却是日常饮食的一顿粗糙饭食:一碗稀溜溜的玉米糊糊,一小碟自家腌渍得有些年头了的咸得发齁的酱菜,以及一碟莫得油只洒了一点点盐、毫无色香味可言的时令青菜糊糊。
是的,就是青菜糊糊,切成鸡菜样细碎碎的,用水煮熟后,盛到碗里,末了再撒点盐巴,然后用筷子往油罐里一蘸,沾上点油星后,撩到碗里,这是今天早上好奇之下,她看着苏兆安做的,彼时的苏兆灵,脑海里不由自动跳出了《农村实用手册·文化知识》中某篇革命家史里的一句话——
“要说东海深,我们穷人吃的苦比东海还深。”
不过,苏兆灵虽然生在改革开放后的好时代,但毕竟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公举白富美,相反,孤儿院出身的她颇有几分随遇而安的豁达劲儿,所以,对她来说,只要不是昨晚那种怪味扑鼻、酸不拉叽、似醋非醋的馊味儿酸糊糊,那就问题不大,凑合着吃吧!
不过,她吃得淡然,苏兆康却并不。
小家伙看着每天如一日的玉米糊糊、咸菜头和那碟子黑乎乎的菜糊糊,内心里忍不住一阵犯漾,想到今天上午在山上的收获,兆康撇了撇嘴,嘟囔道:“大哥煮的东西,一直都这么难吃,二姐,你不是说要给我们煮菌菇汤喝吗,什么时候煮?”
且不说咸菜和菜糊糊,就说玉米糊,在后世,那种与扁豆、豌豆、黄豆按比例磨成粉的玉米糊粉,可是颇有营养价值的营养品,奈何这年头,家家户户每天碗里的内容不是玉米糊就是红薯粥,人人吃得那真是嘴里稀里哗啦地淌清水冒酸水。
大人们还好,每天十几个钟头的下地干活,累得要死要活的,所以就算是酸糊糊,那也是大口吸溜的吃得喷香鼻浓汗水长流,但小孩子正是馋嘴的年纪,对这些日复一日的粗糙饭食早腻歪了,但不吃又能怎么办?饿啊!而且,别看这玉米糊糊漓漓拉拉,稀得能照见人影儿,比水也稠不了多少,但就这样的粮食,也常常是了吃了这顿巴不到下顿的,所以,还是吃吧!
但今天,兆康表示,他还是想喝菌菇汤。
兆蕊闻言也热切地看了过来,说心里话,她心里也有几分嫌弃呢,就眼前这两碟子菜,吃吧没胃口,不吃吧又别无选择,还有这痨肠寡肚的玉米糊,出一身汗跑两趟茅房,很快又肚里空空了,饿得人两眼昏花心头发慌。
苏兆灵失笑,这两只贪嘴的小馋猫儿!
不过,她也理解他们的心情,谁还没有点口腹之欲呢,何况这年头吃的,那还真真是一言难尽得很,所以,她对两人笑笑,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菌子等到晚上再煮,等大哥回来了再一起吃,顺道,今晚给你们做几个玉米饼吃,好不好?”
“好!”双胞胎一听不但有菌菇汤喝,还有玉米饼吃,裂开嘴乐呵得不行,两双眼睛眉眼弯弯的,笑成了两枚月牙儿。
这年头,有句顺口溜是这么唱的:“两头见月亮,中间见太阳;上午玉米糊,下午玉米饼”,但其实,每年队里分到各户的玉米也是有限的,能顿顿喝上玉米糊糊,那都不错了,碰上年成不好分的少了,或是家里主妇缺少计划吃得猛了,那断顿挨饿都有可能,所以平日里,家家户户吃玉米饼的次数屈指可数,金贵得很。
按照开大会时队长杨福全的训导:“过日子要会精打细算,闲时喝稀,忙时吃干,那些打着把粮食吃完了再跟队里奢账鬼主意,一顿胡乱逑吃的人,趁早滚蛋,老子可不惯着你们……”
所以,听到晚上有好吃消息的双胞胎,眼睛亮晶晶的,原本对碗里吃食的那一点点抗议,很快烟消云散,深着笑靥,畅快地端起粗瓷大碗,稀里哗啦地将碗里的玉米糊糊吃了个一干二净……
*
农谚有云,“早上朵朵云,下午晒死人”,今儿的天气就是如此。
吃罢午饭,稍微休息片刻,苏兆灵带着双胞胎,全副武装地挑着担子出门时,用手掌撑着额头,抬眼看了看头顶上那照得人眼睛冒起碎金子的毒太阳,心里忍不住又升起了几分苦逼感。
虽然她之前也是个给老板卖苦力的小社畜,但起码卖的是脑力啊,而如今,只能是一声长叹。
而同一时间,苏兆安跟着其他社员,早已开始了新一轮的抢收,苏兆安佝着腰,抽过肩膀上的汗帕子擦了把汗,同样苦逼得很,愣神发呆间,就有人三三两两地越过他,薅到前头去了,他还捏着汗帕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
不远处,队里的劳动模范、生产标兵,也是队里民兵队的组长张爱国,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由皱了皱眉头,跟着,他不着痕迹地瞄了瞄不远处的队长杨福全,心里立马有了计较,下一刻,嗓门一吼,像往日里一样,大声喊起了口号。
“全体社员们提高警惕了,有的社员同志,现在思想开起了小差,膏药不摊起走地站在那里打青桩了!领袖教导我们,要发扬‘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革命精神,大力发展粮食生产!我们全体社员,要在这伟大方针的指引下,抓革命,促生产,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再奋斗三年,争取超过大寨人!”
苏兆安正发着愣呢,差点被张爱国这冷不丁的一嗓门唬一跳,只好懒绵绵地又薅了几把,整个人怏怏的,霜打的茄子一般,额头上就差明晃晃地写上几个字:累死哥了呜呜呜!
兄妹俩的苦逼双胞胎可体会不到,两人这会儿已领着苏兆灵来到了自家的自留地,三人脚下踏着自家编的水草耳鞋,头顶到脖颈围着自家缝制的三角巾,头上也是一顶自家编的竹斗笠,那架势,倒颇有几分那么回事儿。
队里当初划分田地时,是把离村子较近的地块划成了社员们的自留地,因着这会儿正是夏收关键时刻,所有成年壮劳力都在集体地里争分夺秒,自留地里便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半大孩子,带着弟弟妹妹不紧不慢地忙活,能收多少是多少。
小兆康精神昂扬,小嘴儿叭叭地又开始“广播”起来:“二姐,喏,这就是我们家的自留地,一共八分地,你还记得吧?大哥说了,两分地种菜,六分地种玉米,一共四畦,往年每畦玉米差不多八十斤左右,刚好装满两箩筐,不到一个钟头就收完咯!”
苏兆灵一面听着小家伙叽叽哇哇地给她做广播,一面暗自打量眼前的这片属于自家的地,菜地就不说了,不过就是些常见的生菜红薯叶青瓜什么的,被日头一晒有些蔫吧吧的,倒是划得整整齐齐的四畦玉米地里,绿油油的秆上结着一蔸蔸沉甸甸的玉米棒,棒子上长长的棕色絮絮一缕一缕的耷拉下来,是丰收的颜色,也是让人喜悦的颜色。
苏兆灵再次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她把筐往地头一放,刚要吩咐两孩子开动,眼珠子就定在玉米杆上不动了,那上面,缠缠绕绕了许多藤蔓,很多长得都绕到玉米杆的中间了,苏兆灵困惑地往上挑了挑眉,这个,又是什么东东?
她的目光实在是太过明显,双胞胎立马就发现了异样,兆康忍不住咋呼起来:“二姐,这是凉薯藤,你不会又忘记了吧?你这记得一出忘记一出的,也是稀奇,这个凉薯还是月初,你带着我们种的呢,说今年家里不种晚玉米了,要玉米与凉薯间种,说这是要……”
兆康挠了挠脑袋,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一旁的兆蕊赶紧补充道:“要学习大寨经验,充分发挥土地潜力,增产粮食。”
苏兆灵:……我勒个去!
她动了动嘴角,干干地呵呵一笑,强行给自己挽尊:“我可能是脑袋还没有完全好,被这毒日头一晒,又有些迷糊了,呵呵!”
“二姐,那你没事吧?”双胞胎异口同声道。
苏兆灵摇摇头,决定立刻马上现在就赶紧麻溜儿地干活,免得越说越显得她蠢笨无知,把她姐姐的威望都给败没了,于是她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地道:“干活!不过,你们俩还小呢,不用急,慢慢掰,累了就到地头的树下休息休息,喝两口水,知道了吗?”
话刚说完,她盯着眼前的一根玉米棒,抬手“撕拉”一声,一把就暴力地撕开了最外面的那层玉米皮,苏兆灵还想着继续再接再厉,继续一鼓作气把里面那层皮也给它撕吧下来,万万没有想到啊没想到,双胞胎那惊人的小奶音又嚷嚷了起来。
兆蕊一脸惊讶地提醒她道:“二姐,不用撕玉米皮了,直接把玉米掰下来就可以了。”
兆康更加过分,小嗓门儿彪呼呼的,恨不能把天上的飞鸟都给惊下来:“诶哟,二姐,你竟然连怎么薅玉米都忘记了?”
双手一抖嘴角抽抽满头懵逼的苏兆灵:……
啊啊啊!又怎么了又怎么了?不就是薅个玉米吗,难道还需要什么特殊技巧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