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雨勤,昨天阳光还是蓬蓬勃勃,凌晨就忽然下起了大雨,现在?雨虽然变小?了,但依然淅淅沥沥的,没有停歇的意思,屋外湿漉漉的,呼吸间连空气?都有水的味道。
不用?说,今天自然又是愉快的歇工摸鱼的一天。
这年头,各地普遍强调“长根的多种,张嘴的少养”,所?以,家家户户的家禽家畜,都数量有限,但却也异常金贵,一点不容马虎。
这不,苏兆灵一大早就学着苏兆安每天的样子,把家里两只老母鸡的屁股逐个摸了摸,确定没有下蛋后,回?到灶屋,抓过家里那把又沉又锈的铡刀,坐在?小?杌上,晃腰摇臂,开始“咔嚓咔嚓”地铡猪草……
随着她手上的草卷纷纷碎开,一股蓬勃的野草清香蔓延开来,苏兆灵抽了抽鼻子,想到猪草入锅煮熟后,那股一言难尽的味道,肚里的碎碎念又不由自主升腾而起,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明明一股清香味的猪草,煮熟以后,哪里来的那么大味儿……
兆康从外面的屋檐下,吭哧吭哧地抱进一捆草垛,边走边飙着嗓门,呼呼嘿嘿地念着《地道战》里的那句经?典名?言:“别看今天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丹!”
小?家伙摇头晃脑地自娱自乐完,就像对待阶级敌人般,将手上的那捆草垛“吧唧”一下,丢到苏兆灵脚下不远处,噗地呛起一团尘雾……
苏兆灵:……个熊崽子!
兆康完全没有看人脸色的自觉,一脸庆幸地对着外面的大雨发感慨:“还好昨天没有下雨,要不然,我们就逛不成?街了!”
灶台边,兆蕊正安静又乖巧地围着口大镬烧水,好等苏兆灵给小?猪仔煮一锅一日两顿的猪食,闻言,也转过身来,含笑赞同道:“嗯,我也觉得。”
苏兆灵好笑地看了兆康一眼,揶揄他道:“也不晓得昨天回?来后,是谁一边捶打自己的腰,一边说腰酸背痛屁股麻的?”
苏兆灵倒是对小?家伙的感受深有体会,来来回?回?几个小?时?,她坐在?后座上都觉得够呛,何?况,这两个小?的坐的是前头的“杠杠”。
兆康被戳了锅底,脸憋得通红,却还在?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昨天是昨天,今天我一点事都没有了,等下次,我还要去!”
苏兆灵:……呵,那你就等着吧!
姐弟几个正玩笑间,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人未到声先至:“小?灵子,你们今天早上,有没有去地里摘菜?”
声音刚落,人也进到了屋内,头上带着斗笠,身上穿着蓑衣,两只裤腿高高绾起,整个人湿淋淋的,正是三叔公家的儿媳妇,他们叫四婶的林双枝。
苏兆灵有一瞬间的怔楞,末了,很快摇了摇头,道:“没有,家里还有半个南瓜,昨天到今天,我们都没有摘过菜,怎么了?”
苏兆灵有种直觉,估摸着是不是有人在?他们家菜地里起幺蛾子了!
*
事实证明,果然又被她猜着了!
林双枝摘下斗笠和蓑衣,顺手挂在?墙上,跟着一拍大腿,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嘛,就算是你自家摘菜,哪有这么糟蹋自己园子的!”
苏家三人懵逼脸。
林双枝“嘿”了一声,气?咻咻地解释道:“我们家里前两天,不是刚种了萝卜嘛,昨晚雨太?大,你们四叔担子种子被冲走了,刚才硬是要去地里看一眼,回?来后就跟我说,你家地头估摸着是遭贼了,像被猪拱翻了一样,这一堆儿那一块儿的,白菜豆角茄子都给撸了,好多豆蔓还被踩了个稀烂,造孽哟!”
林双枝说得义愤填膺的,而苏兆灵三人听罢,脸色也沉了下来,堪比外头乌沉沉的天。
个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偷菜贼!
林双枝掀着嘴皮子一阵叭叭叭后,出门时?,手里多了半斤用?旧报纸包裹的红糖。
苏兆灵将糖塞进她手里:“这是昨天在?县城买的,原本想着雨停了,再拿过去孝敬三叔公,既然四婶你过来了,那我们就偷偷懒,劳烦四婶拿回?去给三叔公!”
这年头,但凡能入口的东西,就没有不金贵的,糖类更是稀罕物,乡里人平时?都是极难吃上一口的,红糖生姜水更是被当成?良药和补品,家家户户就没有不喜欢的。
林双枝眼睛亮晶晶的,就连额头上都泛着亮光,就像大年三十平白多分到了两块大肉膘似的,心里那个乐哟,但嘴巴上还捏着高低说着客套话。
“你看你,好容易逛一趟县城,还记着你们三叔公,硬是那么破费。”
跟着,又笑嘻嘻地对苏兆灵道:“前天晚上,你们三叔公一回?到家,就猛夸那位傅同志呢,说那伢子不错,块头、脸模子都利索,待人也和气?,家里也是清清白白的,福窠一个,可以谈,还说下回?要跟他喝两杯呢!”
这话其他姑娘听了,估摸着早就脸儿红红,一副小?女儿的羞态了,偏苏兆灵是个脸皮厚的,不但脸色依旧如常,还大大方方地点头道:“好啊!”
林双枝:……这姑娘,性子真是活络了不少啊!
待重新穿好蓑衣戴好斗笠,林双枝转过身子,再次向苏兆灵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们苏家,虽然比不上杨家人多气?壮大户檐,但也不是那等软柿子,任人想捏就捏,你们几个年纪小?,面皮子薄,骂不出嘴,四婶我却是不怕的,你们就擎等着吧,看我不骂死?那个偷菜的贼种!”
说起来,乡下地头,脾气?温和的女人有,但很少,就算年轻时?再羞羞怯怯、说话小?声小?气?的姑娘,结婚后,鸡毛蒜皮的事情经?多了,慢慢地也就长了一身的刺,跟人对刮起来,如行云流水,甚至一些骂街骂得凶煞的女人,队里那些“二流子”、“三只手”想打歪水时?,也要掂量一下,比如:
“这是谁家的地?”
“×××家的……”
“嘿,那要不换一家?他家那婆娘,嘴巴忒毒了,骂人不吐核儿,一句裤腰带以上的话都没有,脑阔痛,惹不起……”
而林双枝,很荣幸的就是其中一员。
*
这不,她前脚刚笑眯眯地走出苏家门,后脚,一把中气?十足响彻云霄的骂街声,就冲破雨势,排山倒海般从外头传了进来,气?足喉咙大,比队里的广播威力还猛。
“是哪个黑嘴烂手,砍脑壳挨千刀的,人家种不懂得种,专门摸黑手欠当贼老二,偷我二伯家地头那么多菜,还糟蹋得猪拱一样,你是当年的鬼子兵进村吗?个鸡见了都不啄,野猫见了都不抠的坏种,早晚遭雷劈……”
这年头,兆康他们很喜欢的一首童谣是这么唱的——
“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
而这会儿,屋头外面的情况是这样的——
“大雨哗哗下,有人在?骂街,骂的啥子哟,偷菜坏种歪!”
在?屋内听得爽歪歪的苏兆灵:哦豁!不愧是四婶,干得漂亮,这气?势,堪比他们大哥这些日子经?常念叨的那几句浮夸话——让聋哑人发声,让盲人复明,让瘫痪病人重新站起来,噢耶!
一个生产队,几里之内阡陌之间,社员们相?安无事、和谐生活是主旋律,但小?偷小?摸等不和谐因?素也不可避免,所?以,家里因?为被偷儿光顾骂街的,时?有发生。
女人骂街时?,一般都会在?队里转一圈,林双枝也是如此,尤其是对队里那些有过类似黑历史,有大嫌疑的人家,更是她重点关注的对象,干脆站在?人家家门口口吐芬芳。
一般这种时?候,大家都会约定俗成?的静悄悄不吭声,如果有谁忍不住跳出来接了嘴,嚯,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骂的就是你!
毕竟按照正常逻辑:“我呸!我骂的是砍脑壳挨千刀的贼老二,你没偷我家东西,还怕骂?见过拣东西的乖人精,没见过拣骂的死?瘟鸡!”
而这会儿,林双枝一路骂过来,正好轮到了猴皮筋儿家,想到猴皮筋儿以往做过的那些烂肠子事,以及两家之间的一些“恩怨”,她骂得更起劲了。
却不想,正是歪嘴吃螺蛳——歪打正着。
正在?堂屋里盘坐在?草蒲上编蔑席的杨福民手一歪,差点被蔑条扎到手,心里的火气?顿时?被勾了起来,一张黑脸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拧出水来。
正在?屋檐下翻榨菜的周桂枝脸上恨恨的,噘起嘴巴,骂了句“个卖×的,看老娘怎么收拾你”,就要冲出去跟林双枝干架,被杨福民两眼一瞪,呵斥了回?去。
“滚回?去!敢往外走一步,老子连着里面那个一起,打断你们的腿!”
周桂枝:……
雨势是在?傍晚时?分,慢慢停下来的,苏兆灵看着出现在?院里的傅敬疆,一脸惊讶:“路上到处都是泥,你怎么还过来?”
傅敬疆笑笑:“部队训练泥里爬水里战是常态,这点算什么……”
待听到兆康气?咻咻地向他告状,自留地里的菜不但被人偷了,地还被狠狠地糟蹋了一番时?,他眉头不由一皱:
“昨晚我回?去的路上,刚好遇到两个人,有些贼眉鼠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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