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间花前老

作者:水虹扉

为了收服那清高怪癖的隐士,拒绝天水知府陪同,未带任何侍从部下孤身相访…如今看来,竟是对的。静王不自觉地将手抚上胸口,他从未试过,心脏跳动得如此猛烈…不是梦吧…拂霭,求求你,不要是梦…

 那清俊面容上的道道纵横交错,是利刃留下的伤痕…拂霭的样子,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但是,仍然一眼就能认出是他。来不及探究他为何仍然活着,但看到他与那美貌少年吻得情深缠绵,想到自己相思刻骨,心痛他容貌尽毁、形容消瘦之余,不由得无明火起。

 静王纵马上前,弯下腰去,伸手一把揪住归晴的后领,将他硬生生从地面上提起。冯衍真感到归晴唇瓣骤然离开,不由得讶异睁眼。静王一手拽着马缰,一手将归晴悬空提着,直直望向冯衍真,目光说不出是悲是喜是爱怜,唇边泛起个冷笑:“拂霭,你瞒得我好!”冯衍真看到静王骤然出现,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但片刻间,他便恢复从容冷静:“在下马行,表字之世,阁下认错人了。那是舍弟马青,请放下他,有话慢讲。”听到熟悉的清朗声音,静王微微眯起了深黑的眸子,却依言放下了手中归晴。

 拂霭,你是在打定主意不认我么?我倒要看看,你要玩什么花样…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陪你玩下去。放心。这次,我一定会将你保护得很好…冯衍真望着静王忽而带上戏谑的眸子,神情沉静如深渊。

 无论如何…我再不能回头。此番,就算保不住自己,也要护得归晴机心周全。归晴望着这互相对峙、皆散发出强烈气势的两人,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马先生是么?”静王忽然勾起唇角一笑,翻身下马,对坐在机关椅上的冯衍真抱拳“此番前来,是请先生加入本王帐下,为攻打牵萝一事出谋划策。”

 “好,我去。”冯衍真沉静如渊,对他投来的目光未曾有半点闪躲,回答得更是干净利落。如果说静王是光芒四射的太阳,那么冯衍真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潭。太阳所散出的光芒到达他那里,就全数陷落,连一点反光都瞧不见。静王对这种情况,不能说没有半分气恼。拂霭…看你能避本王到几时。

 ***“快进来尝尝今年的糖腌玫瑰…”机心推开门,笑盈盈地望向院门外,却看见归晴孤零零地蹲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在他的对面,是张空荡荡的机关椅。

 “好兄弟,这是怎么了…先生呢?”机心见此情景,不由得心头一沉,连忙上前扶起归晴。归晴抖抖嗦嗦地站起身,脸色惨白,满脸泪水:“静王来了…拂霭被静王带走了…我、我没有办法…”

 权势、智谋、甚至体格…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无法与静王抗衡。所以没有办法留下那心心念念爱慕着的人,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带上马远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过自己的软弱无力。

 “静王来过了?”机心有些诧异地反问一句后,顿时明白了些什么,眉头轻轻皱起,恨恨道“可恨那程知府竟一直瞒着…要是早些知道的话…”不过,现在追究这些也晚了。

 “先生临走的时候,可曾留下什么话?”机心咬了咬下唇,快速整理了一下思绪。“拂霭说…让你我保重。”归晴垂下头,直哭得泣不成声。“…好兄弟,收拾收拾细软银钱,随我离开这天水城吧。”机心沉吟片刻,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为何,为何?!”归晴听完她这番话,伸手抓住了她的肩头,泪眼大睁“我不要离开这里,我们一起想办法把拂霭救出来好不好…姐姐,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好兄弟…你太高看姐姐了。这个世界上,有可以办到的事情,也有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机心苦笑一声,任归晴抓着肩膀“我的那些小心计,比之先生又算得了什么…明说了吧,先生他自己都不再作逃脱指望。他留下那句话,就是让你我快快离开事非之地,以免惹祸上身,到时逃都来不及。”

 是的…冯衍真看得很清楚,静王想要的,只是他一个人而已。如果他对静王的相邀推三阻四、抵死不从,那么以静王的性子,难保不以归晴机心性命相威胁。与其闹到那种地步,让大家都受到伤害,不如一开始就随静王去了,还归晴机心自由。

 “既是如此,姐姐你快走吧…我、我不能走。”归晴慢慢松开机心的肩膀,用手背擦干眼泪,声音低缓却坚决“无论有没有办法救他…毕竟,留在天水一日,就有接近他的机会。”

 “听姐姐一句劝,归晴。既然静王带他走了,他就是你再动不得的人…”机心急促的话语犹在耳边,归晴却已经转身离开,不再看她一眼。我知道,我没有力量可以从静王那里救回拂霭…但是,也绝不愿就此放手。

 我不甘心、好不甘心…对不起,机心姐姐…辜负你一片苦心。归晴快步行走着,一滴清泪再度从眼角滑落。

 机心望着归晴倔犟远走的背影,终于跺了跺脚,咬牙追了上去。这兄弟…平素瞧着温温文文、善解人意的一个人,犟起来还真像头驴。听到背后脚步声响,归晴脚步渐缓,泪眼迷朦地回过头来。

 “我陪你出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法子。”机心望向归晴,满脸无奈“你一个人怎么成。”归晴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唇边却泛起了个真实的笑容。谢谢你…机心姐姐。***静王所率大军在天水城稍事休整后,便浩浩荡荡开往冀城方向。

 在踏平牵萝之前首先要做的,是收回冀城和陇西。当军队经过天水城前那片大平原时,车辇中的静王捏了捏身旁冯衍真的手,轻笑道:“马先生在此处坑杀牵萝骑兵万余,沟壑皆为之填平…虽说此番有利于本王大军前行,却听得民间传闻,此处常闻战鬼夜哭。”

 冯衍真骨节分明的手不由得微微抖了抖。他是心地淳厚善良的人,纵然胸怀奇谋,却未曾在战场上炼得铁石心肠。

 虽说事出无奈,但那夜过后,他亲眼看到过天水城中一些居民兵士去被尸体填平的裂缝边上,肆意翻弄尸体,在那些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中找寻值钱物品。

 这种事情,足足进行了半个月之久。直至牵萝兵士们的尸体腐烂、白骨散乱,方才用大石将那裂缝密密封了,填出条敞途来。

 战鬼夜哭,哭得是死在荒野、无法返乡。哭得是肢体不全、不得安宁。这万余战鬼身后,又留下多少悲痛仇恨、添了多少新寡孤儿?冯衍真不敢再想,轻轻垂下眼帘。

 “拂霭…你还要瞒本王到几时。”耳边,静王的气息蓦然接近,语调也变得暖昧不明。“殿下自重。”冯衍真蓦然推开就要伏在自己身上的静王,眼神清冽地望向他“在下马行,绝非殿下口中拂霭。”

 “无论你是谁,都注定属于本王一人。”静王皱起眉头,眼中稍带怨怒,一把托住冯衍真的后脑,强行凑过去,爱怜地轻舔着他脸上疤痕。

 容貌、双腿皆被毁去…拂霭,你那时一定疼痛欲死吧…这件事,原是本王的疏忽…但你究竟要怨恨到何时方休?一年、两年、五年、还是十年?给我个期限,不要让我等待得发疯。

 冯衍真睁着眼,神情冷淡地任静王拥吻着,手指却已经慢慢爬上了静王腰间的短剑剑柄。自己离开那座青砖小院,已有五天的时间。慧黠如机心,应该早带着归晴离开天水城了吧。

 猝不及防之下,一道青锋寒光突现。静王生在处处充满险恶斗争皇家,从幼时到如今也不知被暗杀过多少次。所以,他潜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开冯衍真。但那柄短剑一开始就不是刺向他,而是刺向冯衍真自己的胸口。

 等到静王真正反应过来,想到阻止冯衍真时,那柄短剑已经有一半没入了胸膛,鲜血迅速地在青色长衫上晕染开来。

 “拂霭,拂霭!本王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了,你不许死!否则、否则本王就灭了你九族,把你的门生全部凌迟处死!你听见了吗?!”静王捉住冯衍真的双臂,将他仰面牢牢按在怀里,又掀开帘子大喊“传军医,快给本王传军医来!”

 冯衍真睁着眼睛,感觉到血液迅速地从体内流失,神智却清醒无比。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那时我尚有容貌、傲骨和显赫名声,征服起来想必是可以体会到女子身上未有的快感…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为何还要如此相逼?

 是了…静王殿下用过的东西,就算毁了,也始终不许他人染指。感觉到脸上落下几颗温热水滴,冯衍真闭上了眼睛。如今,我遂你心愿。你却为何,还要惺惺作态地流泪?***

 机心和归晴二人,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煎熬了五天,才终于寻到了一个有可能接近冯衍真的机会。静王带来的军队,是用于前线拼杀的。那么后勤打杂做饭和运送粮草物资,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天水驻军的身上。

 如今前线传来消息,前方后勤人员稍嫌不够,要增添两百人。天水驻军如今数目只剩下不到五百,还要负责大批粮草物资调动,人手已经非常紧张,是万万动不得的。

 所以,就只能在天水城百姓中征调些新兵出来。虽然急切间无法操练得当,但他们上了前线也不过是做饭打杂,只要身体健康、勤于操持劳作就行。

 “大叔,我行的,什么都能做,你就招了我吧。”归晴顶着满头汗,拉着那招募新兵的粗壮校尉衣下摆不放。

 “小孩子家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校尉一边瞪起铜铃大的眼睛吓唬归晴,一边不自觉地摸了摸下颔茂盛的络腮胡子…居然喊我大叔…我还不到二十二岁哪,看上去有这么老吗?“我不小了,已经满了十七岁。”

 归晴一边谎报年龄,一边八爪鱼般死死揪着校尉不放“别看我瘦,其实很有力气的…大叔你就招了我吧!”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校尉俯下身子,板着脸一根一根将归晴的手指从自己身上掰开“你这个样子有十七岁…当我傻的啊?!人已经招齐了,你再说什么也没用!”说完,校尉转过身子离开。

 “大叔,你就招了我吧!”归晴在他身后,不死心地拖长声调大喊。这声大叔叫得校尉浑身寒毛倒竖,连忙加快了脚步…呜…难怪阿琳到现在还不肯嫁给我,定是嫌弃我生得老…看到那校尉的背影在视线内迅速消失,归晴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渐渐泛起哀怨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