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里燃着淡淡熏香。

细细的白烟从炉盖精致的孔窍中散出来,屋内萦绕起微甜的香味儿。

林枫慵懒地斜靠在矮桌上,神色散漫,漫不经心地说:“本尊近日做了一个梦。”

对面跪坐着的右护法裴无心闻言,抬起头。

林枫瞧也没瞧他,一手撑着自己侧脸,另一手把玩桌上一盏银制的酒杯,语气轻飘飘的像只是突然找属下闲谈两句,接着道:“一个,颇有些奇怪的梦。”

这是他这几日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词儿,念戏本子似的。

另一旁的师重琰低眉顺眼地将林枫的酒盏添满酒,在他身边坐下,双手轻轻捏着林枫肩头的同时抬起眼,若有似无地打量起对面人来。

裴无心听了,神色平静,一双没有情绪的眸子平淡地看着他,例行公事般应道:“嗯。”

头一次遇见这么不捧场的听众,林枫差点就忘了该怎么接话。

直到师重琰用力捏了捏他的肩上薄肉,林枫才抿着酒找回自己的词,唇角弯了弯:“你就不问问是什么梦?”

“属下不知,尊上做了什么梦?”裴无心附和道。

林枫怀疑他在敷衍自己。

他还是照着背了下去:“梦中,本尊不知为何与一人换了魂,那人占着本尊的身体,而本尊用着他的。”

对面裴无心诚恳地听着,面上仍旧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本尊变成了一个凡人,而那凡人倒是用着本尊的身子呼风唤雨,偏偏你们一个个的还都对他唯命是从,一点也没瞧出不对来。”林枫一口饮尽杯中酒,杯底击在木桌上脆响一声,“你说,气不气人?”

林枫淡淡朝他瞥过去,眼尾带着点薄熏,见那裴无心脸上仿若带着层面具,仍旧面无表情地说:“气人。”

林枫觉得裴无心这幅样子才是当真气人。

“这梦可真奇怪,你说是不是?”林枫接着问。

“梦境本就光怪陆离,做不得真。”裴无心道,“尊上不必多虑。”

林枫肩上那双手越发收紧。

对着自己冷静平淡的下属,师重琰简直想踹上一脚大骂:还不必多虑?!本尊都这样了你们这帮废物察觉到了什么?!本尊哪天死了你们都不知道!

没旁敲侧击出什么结果,林枫打发走了裴无心,往后一仰倒在地上,叹出一口气,问师重琰:“如何?”

师重琰给自己倒了杯酒,豪迈地一饮而尽,咬牙道:“废物。”

林枫想制止他,没能来得及,听见那评价后皱起眉:“你是在骂我?”

“没骂你。”师重琰没好气地说。

教中最长接近他的属下这几日都被他旁敲侧击地暗示过,但据他观察,没有任何一人神色有异。

难道真是他多虑了,无人想害他,换魂之事只是个玩笑般的意外?

师重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回他的手被林枫按住了,师重琰不悦地看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两个林枫。

他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就见两个林枫面露无奈地异口同声:“你醉了。”

他醉了?

师重琰这辈子都不知“醉”为何物,这感觉颇为奇妙,惊异地瞪大了眼。

“我方才就想提醒你,奈何你动作忒快。”他听见林枫的声音在耳边飘飘忽忽。

“我这身体,碰不得酒的。”

“一杯果酒就倒。”

迷迷蒙蒙间,师重琰头晕目眩地伏在了桌上,又昏头转向地被人扶起,大约是扶上了床。

昏睡之前,他脑中清晰地冒出一个念头,骂道:

果真废物。

林枫给床上自己的身体掖好被子,见他嘴唇动了动,过人的耳力不免听见他果然骂了什么。

林枫扬起手,想乘醉报复,最终还是心疼自己的身体没下得去手。

床上的人已然陷入醉梦,眉目舒展开,泛红的脸上神色平和。

睡着的时候,这张脸才褪去不该有的邪气,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林枫轻轻碰了碰床上自己的脸,神色茫然。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迫不得已来魔教许久,他开始想念天清山的师兄弟们,想念会用戒尺抽打手心的先生。

甚至,想念起山门前的落叶。

这个季节,半日不打扫,落叶就会飘满了整个山路吧。

他想回去了。

林枫收回手,又抚上自己现在的脸。

但,他总不能顶着这张魔尊的脸回去。

林枫望着师重琰睡着后纯然无辜的面容,极轻地叹了口气。

师重琰呼吸平静,让他也渐渐泛起了困意。

林枫伏在床边浅寐,身体却本能地存着一分警惕,在屋门口响起脚步声的那刻,猝然睁开眼。

“谁?”他半眯着眼偏过头,沉声问。

待看清来人后,稍微缓了神色:“玉君,你来作甚?怎的又不敲门。”

来人摇着折扇,没大没小的笑道:“尊上殿门大开,可不就是在欢迎属下吗?”

他瞧瞧林枫,又瞧瞧床上躺着的人,惊道:“哟,小美人儿这是怎么了?”

紧跟着,他惊觉:“尊上莫不是在照顾他?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竟能让尊上如此上心?”

面对这个向来君臣无别的下属一叠声的发问,林枫揉了揉眉心,果断避开话题:“找本尊何事?”

“哦,也没什么。”青玉君最后饶有兴味地看了眼床上的人,跟着林枫往外屋走,“上次那个被尊上罚去扫山门的小子,跑了。”

“跑了?”林枫重复道,“怎么回事?”

“前几日看他挺消停,看守的人就松了劲儿。”青玉君将合起的折扇敲在手心,“没曾想那小子贼心不死,今日就趁着疏忽跑了。”

林枫倒是松了口气。

“也罢,跑了便跑了吧。”他揉了揉眉心,“一介鼠辈,无足挂齿。”

“负责看他的那人已经被丢进牢里了。”青玉君说,“依尊上看,该如何发落?”

林枫一句“罚他去扫山门”就要脱口而出。

“尊上~”含着笑意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尚带着朦胧睡意。

林枫和青玉君同时回头看去,见师重琰披着件宽大的外衣斜倚在墙边,浅笑着说:“依奴家看,此等玩忽职守之徒务必关进水牢,受得三天三夜皮肉苦,才能长记性。”

“您说,是也不是?”

林枫对上他的眼神,喉结动了动,终是没说出什么。

“就照他说的办。”林枫对青玉君道。

青玉君以扇掩唇,面带笑意在两人间看了个来回,恭敬道:“是,属下这就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