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邪运着肥羊上山,马车行至一半便迫于山路狭窄崎岖又使不得法术而下车前行。

几个手下扛着肥羊,封邪自己搀着本坐在车上的娇滴滴美人,一步一个脚印艰辛往山上而去。

却在医馆门口就吃了柳煦的闭门羹。

“容你们便已是我客气,别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敢往我家带。”

柳煦毫不留情地将一方城主斥为“奇怪的东西”,躺在院中抬了抬手。

绕着医馆的结界便又加固了层,密不透风,连院外魔的气息都快嗅不到丝毫。

封邪一边安顿自己的美人,一边朝门内无奈喊道:“可是魔尊大人,您的羊……”

院内,师重琰抱着臂,居高临下地望着躺在藤椅上的柳煦。

好似这般端着旁人便瞧不出他揣手是冻的。

躺着的那个就是个大型冰块,搁在夏日放于屋中便能乘凉,搁在这种冬天,师重琰能不靠近便不靠近。

一魔一鬼间隔了一丈远,师重琰道:“人你挡外头本尊不管,羊放进来。”

雪言登时耳朵一竖,双眼发光:“羊?哪里有羊?”

小石头给院中草药浇水,闻言抬头:“你不是狐狸吗?”

他小时候听的故事里,分明是说狼才吃羊?

“狐狸怎么了,我还吃人呢!”雪言龇着牙恐吓他。

小石头淡淡“哦”了声,继续埋头浇水。

没吓着想吓的,雪言撇撇嘴,吹起额前一缕碎发。

也对,这小鬼早就死了,哪里还会怕这种故事。

柳煦的藤椅随着他前摇后晃。

他就如这藤椅一样悠悠哉哉地说:“不放,你要将这医馆弄满羊膻味?小郎中要生气的。”

师重琰爱洁,想想也对,点头道:“那本尊让他们处理干净了再送来。”

柳煦赞同:“我看可。”

柳煦扬手收了结界,师重琰走出门对被拒之门外的可怜魔交代了番,关上门,转身就钻进厨房。

不多时,柳煦便见师重琰被一双手给推了出来,手的主人不由分说将门于他面前“嘭”的合上。

借告知之名行骚扰之实,活该被轰。

柳煦拿书挡光,掩面仰躺于藤椅,合眼休憩。

院门再次被敲响时,不止打理干净的羊肉,连甲鱼也妥帖地送到了。

“嗯,送去厨房,你们就可以走了。”师重琰道。

封邪看着手下将东西送进去,自己站在门口欲言又止:“那,那个豆儿公子的事?”

“嗯?”师重琰想了想,“继续查,查不出继续提头来见。”

封邪脖子一凉,心道自己到底是有几颗头能这样折腾。

师重琰无情合上院门。

即将关上之时,封邪又连声喊慢,手抵在门上,张口欲言。

师重琰将视线落在他抓着门边的手上,目光有一丝深不可测。

封邪连忙松手,情急之下大喊:“小的还有一事想求鬼医大人!”

师重琰关门的手一顿,回头看向院中。

柳煦老神在在地躺在藤椅上,先是一动未动,继而慢悠悠抬手捏着书的边缘,缓缓下移,移出双映着清冷天空的眼。

“你们魔族都上赶着扎堆来的么?”他不紧不慢地问,“你再念一遍,‘鬼医’,可懂何为‘鬼医’?”

封邪被说得尴尬笑笑,顶着院中数道目光,硬着头皮道:“我知道,但我想请鬼医大人帮忙瞧瞧的也确实是鬼。”

柳煦自藤椅上坐起身,藤椅因着动作又在微微摇晃。

他懒懒打了个哈欠,眼也不抬:“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封邪见有戏,忙作揖道,“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一名宠妾。来,湄儿……”

一女子低着头,用衣袖擦拭眼角,抽抽噎噎地被他带至身前。

“快见过各位大人。”封邪轻声道。

女子垂着头,缓缓欠身:“见过……各位大人。”

声音轻飘飘好似立马就要随风散了,语调又略硬,若在黑夜,便是个十足的诡异。

女子声音听着便是神识不大清明,柳煦没客气,直白道:“是有些傻了。死了多久?”

封邪答:“明日便是七年忌日。”

女子抬起眼,迷茫地往院内看了看,又垂下头低声哭泣。

“怎么死的?”柳煦又问。

听着与普通郎中询问病人“病了多久”,“如何病的”好像异曲同工。

但将“病”换做“死”,听起来果真别有番风味。

雪言一只妖听着都觉渗人,默默往小石头旁边挪了挪。

而身旁传来带着水湿气的冰冷,又提醒他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东西也是个鬼。

“怎么了?”小石头侧过头问他,声音带着奶气。

“无事。”雪言继续给他编手中的枯草,方才夸下海口要给他编一只蝴蝶出来。

试了好一阵,雪言越发发觉自己确实是夸下了海口。

他趁小石头注意门口,悄悄用了点法术。

孰料柳煦的禁制太霸道,这点法术也不让施完全,蝴蝶方有了个轮廓,雪言已然施不动了。

小石头一回头,便见到一个丑丑的玩意躺在雪言手上。

他疑惑地咦了声:“做好了?”

雪言半皱着眉:“嗯……”

小石头把它举起来,迎着光端详,小小的眉头鼻子都皱到一块儿。

“好丑哦。”小鬼实诚道。

雪言一把夺过,揣进自己兜里。

他堂堂一个狐妖,方才竟觉得这种小鬼有一丝可怖?

真是比这干草蝴蝶更大的笑话。

那边医患问答尚在继续。

“实不相瞒。”封邪愧疚地看了被唤作“湄儿”的女子一眼,道,“乃是自裁。”

“何故自裁?”柳煦追问。

“这……”封邪面露难色。

柳煦无故呵地笑了声,道:“我瞧你面相,跟旁边那个差不多,都是多情薄幸的玩意,想必家中定是妻妾成群?”

师重琰一看,旁边那个,岂不是就在说他?

登时有些不悦:“说他便说他,扯我作甚?”

柳煦不理会,封邪尴尬笑道:“倒也不至于妻妾成群……”

师重琰闻言冷笑:“哦,三千美姬还不是妻妾成群,见识了。”

封邪更是局促:“美姬是美姬,妻妾是妻妾……”

柳煦也啧啧点头:“见识了。”

厨房门忽而打开,林枫探出张淡漠的脸,往院门口随意一瞥,复看向院子:“雪言,过来帮个忙。”

“哦,好!”雪言早跟小石头玩腻了,听到林枫唤他,立刻欢快地蹦起身。

封邪往声音来处一瞧,便愣在门口,不可置信地问:“是……魔尊大人……在厨房里头么?”

“大惊小怪作甚。”师重琰不要脸地胡说八道,“我与尊上情深意笃,我想吃他亲手做的饭菜,有何问题?”

封邪受了惊吓,一连串说:“当当当当然没没没没没没问题。”

“要做什么?”师重琰继而转身,对林枫和善笑道,“我来帮你就是。”

“不用你。”情深意笃的林枫丝毫不给面子,瞧也不瞧他。

师重琰啧了声,便见雪言朝他做了个鬼脸。

“多情薄幸哟。”路过他身边,雪言欠欠儿的说。

听完这句嘲讽再回想起林枫方才淡漠的神情和语气,师重琰恍然觉得小道士那神色便是在责怪他。

一句“呸,多情薄幸的东西”几乎在耳边都有了声音。

林枫定是将他们的谈话都听了去,师重琰登时吸了口气,对柳煦咬牙:“都是你。”

柳煦耸肩笑道:“自己做的孽,这可怨不得他人。”

好歹寄人篱下,师重琰尚忍了忍未发作。

封邪听闻那句话,倒是颇有感触,一吸鼻子道:“的确……自己做的孽,怨不得他人。”

“那便说说,做了何种孽?”柳煦将藤椅坐出宫殿宝座的错觉,撑着下巴,偏头问。

师重琰随口道:“莫不是强抢人家美人,害得人家悲愤欲绝,含恨自尽?”

此言一出,封邪的身形便僵在了原处。

师重琰抬了抬眉,哈的一笑:“还真被说中了?”

湄儿无知无觉,兀自垂泪。

“倒也……不全如此。”封邪深深叹了口气,“这事要说,便要从我还是个浪迹天涯的小魔开始说起。”

“一盏茶。”柳煦悠悠道。

“好好好,我长话短说。”封邪连忙道。

据封邪所言,湄儿本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姑娘。

许多年前,封邪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魔,混迹山野惹了当地大魔,险些死于非命。

他伤得重,化了本相,丑恶至极,倒在草丛边奄奄一息。

本以为命已绝,竟有个刚会走路的小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颠颠儿地跑过来喂他水喝。

封邪当时话都说不出,脑袋里也不知怎么转的,就想到了路边听来的话本。

他记着这姑娘的气息,看见她耳朵根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还挺好看的。

他暗暗决定,等他来日飞黄腾达,定会来寻这姑娘报恩。

至于如何报恩,故事里都说了,当然是许她荣华富贵,娶她为妻。

多年之后,封邪成了一城之主。

历经无数生死,当初那点滴水之恩早被他忘去了天涯海角。

他素爱美人,令手下广罗美姬。

美人们入了府,不论起初愿与不愿,反抗无果后大多臣服于富贵奢靡,各自自在。

唯有一人,被手下通报说,闹得厉害。

出于好奇,封邪带着一身酒气闯进那个姑娘房间,撞进一双惊惶含泪的眼。

美人柔弱,抗拒不得,只有指甲留下不痛不痒的红痕。

欢爱之时,他发现姑娘耳根有一颗挺好看的红痣。

起先只是觉得眼熟,鼻尖气息蓦然替他想起落魄之时藏在心底的那只有自己知晓的誓约。

封邪一时欢喜,姑娘醒后却只知哭哭啼啼,不断哀求他放她回去,说自己家中还有病重娘亲,离不得身。

这有何难,封邪立时便派人前去照顾,或是将她娘亲接来照顾也无不可。

可手下却带回消息,说她娘半夜病发无人照顾在侧,已然于前两日去了。

封邪当即黑着脸,不许一个字传进姑娘的耳朵里。

面对追问,封邪次次出言宽慰,心中越是慌乱,越是欺瞒。

他骗她说娘一切安好。

骗她说一直在派人照顾。

可如论姑娘如何哀求,从不允她相见。

如此数月,姑娘终是凄怆问他,娘亲是否早就不在人世。

封邪心虚,又不敢认,第一次冲她发怒,拂袖时带碎了房里一个精致的花瓶。

再见到姑娘时,便是流干了血的冰冷尸身躺在破碎的瓷片边。

姑娘素白的手中仍捏着锋利碎片,天青色的瓷片沾着血,已然干涸。

他将所有人赶走,独自坐在姑娘僵硬冰冷的尸身旁,呆坐了许久。

手下聚在门外不安惶惑,又不敢出言相劝,更不敢进门。

待他走出屋门,便已用了法术将姑娘的鬼魂聚在身边。

姑娘本已心灰意冷,三魂六魄散得星屑一般,仍被他强制聚回,神识忽而混沌忽而清明,浑浑噩噩。

纵无留意,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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