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漠不知何时出现在屋门口,披着件毛领斗篷,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来访者。

他是个温热的活人,整个人却清冷冷的,往院中一杵,像比柳煦还冷几分。

屋外吵闹早就引起他的注意,事情经过也听了七七八八。

披了衣裳出来,便是想瞧瞧这恩将仇报之徒长什么模样。

他冷漠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往屋内回去。

封邪愣了须臾,猜到他的身份,忙喊:“鬼医大人留步!”

“我不帮忙害人。”方漠头也不回地说。

“不是,我并非要害她!”封邪急急往前一步,被柳煦横臂挡住,警告的眼神如池中寒冰。

他目光追着方漠的背影,急道:“鬼医、鬼医大人,鬼医公子,劳烦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你方才可是说得一清二楚了。”柳煦冷笑了声,下达逐客令,“我家小郎中不见你,莫再狡辩,回吧。”

“也是未曾听闻此种报恩。”师重琰堂堂魔头自叹不如,“你活着不放过便罢,人家姑娘恨透了你,你却死了也不教人家安生。”

封邪扶着湄儿,手指收紧,却是直接穿过了那瘦弱胳膊,未握到实处。

这魂魄眼见快撑不住了。

封邪讷讷道:“她神识越发混沌,近日也时常维持不住形,我的法力终究有限,我怕她……不久便要魂飞魄散了。”

“她本就不愿留于世。”方漠道,“更不愿见到你。”

柳煦补了一刀:“我以为你们魔族也该懂得何为强扭的瓜不甜?”

师重琰一蹙眉:“说他便说他,魔族怎么你了?”

“我是说他呢,”柳煦笑盈盈说,“你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对号入座。”

封邪望着怀中几乎透明的鬼魂:“可我……”

“你若是想超度了她,”柳煦对他笑得春风和煦,只是温度未达眼底,“我倒是可以帮忙。”

师重琰本想质疑他,一个鬼在说什么要超度鬼?

转念便想起柳煦外袍上的八卦图。

一个披着道袍的鬼,可了不得的。

封邪不语,静默之中只闻女子悲伤抽泣之声。

泪中流淌着诉不完的伤心事,像是将生前死后的委屈皆赋给了一双眼、一副嗓。

哭声悲戚,令人动容。

方漠停下脚步,极轻地叹息。

作为鬼医,他断然无法将这些可怜的鬼魂弃之身后不顾。

“说说,你想如何?”方漠停下,转身问封邪。

封邪没曾想鬼医还会回头,顿时一喜:“是,想求鬼医护她魂魄不散,想请鬼医大人看看,能否令她恢复神智,我想……”

“恢复神智,忆起往事,怕是更加痛苦不堪。”方漠打断他道。

“还会恨你入骨。”柳煦接着补刀。

封邪声音微顿,半晌,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嗯。”

“可我……想亲口对清醒的她说一句,对不起。”

封邪说得情真意切,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似是真心悔过的模样。

方漠闻言,却是嘲讽地轻笑了声。

“你们这种居于上位的,终究还是习惯自私。”

封邪一怔。

“说什么想道歉,不过是想抚慰自己心里头的罪恶感罢了。”方漠的声音一贯听不出起伏,“根本不管对方是否愿意。”

封邪张口欲辩,被柳煦抬手边用法术封住了嘴。

“她魂魄被强行拼凑,损得厉害,不是一天两天能找补回来的。”方漠接着说,“我可以助她完好地步入轮回,但见不见你,由她自己决定。”

“将那姑娘留下,你请回吧。”

封邪捂着自己喉咙,指着自己嘴巴,拼命朝柳煦示意什么,后者视若无睹。

他只挥挥手,从封邪那儿招来他早已握不住的魂魄,再以手背对他摆摆:“走吧,不送。”

封邪又转向师重琰。

师重琰想了想道,吩咐他道:“回去记得接着查那个小鬼的事情,不然……”

笑得有多温和就有多无情。

“小鬼”二字引起了另两位注意。

“什么小鬼?”柳煦问。

方漠亦是远远看他,目光好似在问还有什么小鬼惨遭了这几个魔的毒手?

厨房已渐渐飘出肉食的香味,师重琰嗅着味儿,想到林枫正在里头做他点的菜,心情甚佳。

他便草草将事情始末讲了,末了叹了句:“那小鬼也是个恩将仇报的,硬说是我们杀了他,可不得还自己清白?”

“你们帮那个小鬼去见了他的娘亲?”方漠似是有些讶异。

“可不是么。”师重琰往厨房那处看了眼。

小郎中到底心善,爱管闲事,他也管不住。

“还不是为了让那小鬼指路。”师重琰不想显得自己上赶着做好事,补充说。

“若是想知道那小鬼死因和所听所见,”方漠思忖道,“我倒是可以帮忙。”

柳煦蹙了蹙眉,无奈道:“方漠。”

“正巧我也查到了那些香的线索,得出门一趟。”方漠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接着说,“龙城离此处也算不上远,可先去一趟。”

柳煦眉头蹙得更紧,丢下站在院中不知所措的女鬼,闪身便出现在方漠身侧,按住他手腕道:“你又要犯险?”

“寻觅奇珍异草,怎能叫犯险。”方漠不以为意,“我可是曾只身一人去极北之地带回过冰火莲的,还不至于出趟门就死了。”

“也罢。”柳煦不与他争,“你先告诉我,这次要去何处?”

“南蛮之地,有个虫谷。”方漠说。

柳煦厉声道:“不可!”

方漠脸色也微沉下来,甩开手道:“我们说过,不在此事上阻我。”

林枫和雪言端着菜出来,便见到院中几人对峙的场景,有些尴尬。

不过尴尬的兴许也只有他而已。

小石头躲在水里半天都没做声了,方漠与柳煦僵持,师重琰则倚在门口看戏,女鬼湄儿痴痴傻傻地站在院中哭,而封邪则盯着女鬼,双眼未曾移开。

“咳……”林枫清了清嗓子,“可以开饭了。”

甲鱼羊肉汤还在锅里炖,厨房门一开,鲜香气味便扑面而来。

几人嗅着香,闻声看向他。

“呃,要不……”林枫左右看看,打掉雪言偷吃的爪子,“大家留下一起吃个饭再议?”

说来,院门口至屋里这么多“人”,只有方漠是货真价实的人。

他率先饿了,丢下柳煦第一个响应了林枫:“好。”

不过应归应,也没直接走向饭桌,而是取了一晶莹剔透的瓶子出来,先将院中湄儿支离破碎的魂魄丝丝收入。

封邪有些急,他终于被解了封,出声问:“你这是做什么?!”

柳煦心情不爽,没好气威胁:“再大惊小怪我便把你嘴缝起来。”

“她强留于世七载,魂魄须得在这里头静养。”方漠淡淡解释,招来小石头将瓶子交予他,“好生保管,隔两日便需换一换里头的药。”

“知道啦。”小石头乖巧应下,仰头问,“鬼医哥哥又要走了吗?”

方漠点头:“嗯。”

柳煦啧了声。

气氛有些古怪,几人还是坐在桌旁,强行吃出了一份其乐融融。

方漠说要随封邪去龙城瞧瞧,便作为主人意思意思邀他也留下吃饭。

封邪哪敢,连声说他在外头便好。

一面说着,一面目光就未离开过小石头的背影,像是要穿透他看见他揣在怀里的瓶子。

方漠便让雪言盛了碗汤给封邪送去,权当谢他寻来的食材。

封邪起先食不知味。

机械地喝了两口,很快碗便被喝得底朝天。

“我在爷爷收藏的古书中寻到了驭香术的线索。”方漠喝了口汤,道。

柳煦给他舀了勺羊肉,很有种想用吃的堵住他嘴的意思。

方漠显然不吃这套,接着道:“书中记载了一些专门种植来制香的奇花异草,古文有些晦涩难懂,但书中说,所有的这些植物,只有在南蛮一个叫做虫谷的地方才有。”

“虫谷旁的不说,光是瘴气,你进去就死于非命了。”柳煦打击道。

“我有可以用来清瘴的药。”方漠说,“柳煦,我不傻。”

“虫谷难道只有瘴气么?”柳煦哼了声,“那儿的人喜爱养蛊,什么奇怪的虫子都有,随便被咬一口死都是轻的。”

方漠没理他,接着道:“若能寻到那些花草,我便有法子能制出解药来。”

此行听来便艰险万分,本就是自己的事,若让旁人犯险总是心有不安。

林枫便道:“这样,你告诉我虫谷在何处,我去寻。”

师重琰的脸色登时变得跟柳煦如出一辙:“不行。”

林枫蹙眉看他:“为何?”

“你可知虫谷是什么险恶之地?”师重琰手中握着的筷子总觉下一刻便会出现在林枫头上,“你这般蠢笨,随便中了什么毒死在那儿,我该如何?”

雪言和小石头吧唧吧唧扒着饭,不做声。

“我去。”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说完,两人同时不可置信地瞧向对方,眼睛微瞪。

立刻便又有些后悔。

“你去?”方漠看向柳煦,想了想,“也好。”

倒是丝毫不担心。

林枫意外地偏头看了眼师重琰,也道:“兵分两路?也可,你二人去的话或许反倒快些。”

“那我便与林枫一起去龙城。”方漠已然做好决定。

“你们将花草寻回,便去龙城与我们汇合。”林枫嘱咐道。

擅自被决定了作为几人歇脚点的封邪:“……”

不敢说话,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师重琰和柳煦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嫌弃。

若他们中有一人先一步开口,另一人都断不会说出那话。

命运无常,造化弄人,说的大约就是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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