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并没有看出来这小孩复杂的内心世界,在他心里,小孩都是一样,头脑简单、臭屁、狂妄、自大,认为全世界都是为自己而生,这天下除了自己再无其他。(陆仁承认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可陆易不是这样的,有的时候,当陆仁忽然抬头时,就看见陆易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不言不语,像一块缄默的黑石,顽固的立在那里,竖起来,似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陆仁不知道陆易以前经历了什么,不过从小孩的表现来看,那大抵都算不上是什么好的遭遇。

陆仁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渐渐睡去。

村子里又有白雾升起来,升起来了,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亦不知如何消散的白雾,将整个村子笼罩起来,那些房屋草盖的边缘渐渐模糊。

有的时候有外面的商队吆喝着犀兽经过,旅途匆忙时的随意一瞥,一眼望到这里,看见的不过是一片一片陡峭的绝壁。

绝壁风声凄惨凌厉,如同万千个死灵同时尖叫迸发的悲鸣。

……

“陆仁,不要再看我。”陆易头都没有抬起来一下,陆仁只听到他的声音,“这是你今天第五次用这种眼光看我了。”

陆仁扭开头,偷看被抓包了,陆仁感觉有点尴尬,小声道:“有这么多次吗……”

“你这样,我都没办法认真完成任务了。”陆易的金发用一根头绳绑在了脑后,有几缕金发滑下来,落在他的脸侧,小孩说话的时候语句流畅,抑扬顿挫,带有大陆语特有的那种上扬的语调。

陆仁就坐在一旁,看着陆易在捣药,陆易拿着一根石杵,不停碾磨药槽里的药,那药散发着苦味,看上去也就是平常的药材,内里没有蕴含一丝魔法元素,这是陆仁院子里种的,治风寒的药,这些知识都是原主脑子里的记忆了。

原主留给他的记忆不多,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原主原有一个母亲,不过在战争中去世了。后来原主就被强制征军入伍,剩下的记忆就都是战火连天,漫天的硝烟,喊杀声,各式各样魔法的光泽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座一座山峰被毁,湖水沸腾,翻滚搅弄,顷刻间就蒸发,大地坑坑洼洼。最惨的,是毫无魔力的平民,四处奔逃,却逃无可逃,每一个人死到临头仍跪在地上祈求神明的护佑。

陆仁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苟住,并且还能碰巧找到这个村庄,那真的是让陆仁觉得他一生的欧气都耗费在了这之上。

“我只是觉得吧,”陆仁把头扭回来,还是仔仔细细看着陆易,见陆易无动于衷,就开始无聊到数陆易睫毛的根数,“你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陆易握着药杵的手在一瞬间紧了紧,然后他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松开,只是眼里闪过的一丝慌张如何能躲过陆仁多年来观察老师神色的犀利眼神啊,陆仁看清他这个反应,心底无喜反惊,心道好家伙,这是个什么反应,这个反应说明肯定有问题啊。

陆易没有讲话,只是似乎有些生气,他重重的捣了一下手里的药杵,然后冷冷的哼了一声。

陆仁:???

陆易道:“你管这个做甚?我高兴的时候是这样,我难过的时候当然是另一个样,难道你高兴和难过的时候是一个样吗?”

陆仁竟被他这理由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那你前几日是你难过的时候吗,为什么难过呢?”

陆易一噎,同时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陆仁就露出一副心碎的表情,并且还特别夸张的做出了一个西子捧心的动作:“我待你不好吗?还是说你和我一起过日子你觉得不开心?”陆仁鼻子一抽一抽,看似在哭泣,“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嫌弃我,屋子这么破旧,每天的吃食不好,穿的都是粗布短衣……”

陆仁越说越觉得这是真的,并且脑补的越发过分了起来,一过分他就开始抽抽,恨不得迎着冷风流两条宽长的热泪。

陆易:“……”

他有的时候真的觉得,他和陆仁两个人中,他才是大人,陆仁则是个幼稚至极的小孩。

见陆易的眼神,陆仁很心满意足的收起了自己的表演,并且内心对自己没能去影视专业进修表达了遗憾。

陆易把捣好的药倒进了一旁的白瓷瓶里,原本绿色的草药被反复锤烂,捣碎了,很大一筐的草药,这样反复碾磨,最后倒出来,也就只有一小瓶的汁水。

陆仁上前拿起那白瓷瓶看了看,内里的汁水浓稠,是很深的墨绿色,凑近了闻,就是这个草药特有的酸涩味。

陆仁很满意的点点头,惊奇的夸赞道:“陆易你可真棒啊!不愧是粑粑的好儿砸!”

丝毫没有滥用童工的愧疚感。

而陆易只是看了他一眼,蔚蓝色的眸子丝毫不为他浮夸的演技所动,只冷哼一声,然后起身把周围用来捣药的工具都收了起来。

陆仁就跟在他身后,每看他收起一样东西,都要发出一声赞叹,并且赞叹声一次比一次响亮,一次比一次浮夸。

“哦上帝啊,瞧这灵巧的小人儿,他的双手多么灵活~”

“哦我的天啦,看他居然能将这么重的凳子放回原处,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神明啊,你看到了吗?这里有一个如此优秀的孩童,他自立的身影令我忍不住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盈眶的热泪遮挡了我的视线,纵使如此,他模糊的小小的身影在我心中也变得如此伟大……”

陆易充耳不闻,把所有东西收完后,第一次在自己短短的十一年人生中感觉到了心累。

陆仁乐呵呵的跟着陆易,两人今天的活算是干完了,自从有了陆易之后,村民再也不用担心陆先生的草药供应问题。

把午饭吃好,陆仁带着陆易出门了,这是陆易到了这个村庄后第一次跟着陆仁以出诊的名义出门,出诊这个词是陆仁说出来的,用大陆语表示出来是一个比较奇怪的词语,陆易念了两遍后就评价了两个字:难听。

陆仁背着一个医药箱,这个医药箱也是陆仁自己做的,用自己从山上劈来的柴按卯榫结构拼成的一个箱子,陆仁没穿越前是个纯工科的宅男,爱好之一是研究结构力学,并且热衷于拼装结构,不用一点竹粉配强力胶。

每次出诊前陆仁必背这个医药箱,据他自己说,如果他出诊不背着这个医药箱的话就觉得没有仪式感,而如今,陆仁身后有了一个小跟班,于是他自己不背医药箱了,就把医药箱交给了陆易。

陆仁的说法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种拎医药箱的活都是徒弟干的,他身为师傅,不能做这种事。

陆易不知道陆仁是哪里来的这么多歪理,而且,他至今不清楚在陆仁心里,他们俩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气晴朗,异界的太阳和原来世界的太阳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这里的太阳大得吓人,最热的时候太阳超大,简直就像要从天空中坠落下来那样。

陆仁见过当时的天气,那天不知道大陆上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遥远的西方传来一声轰鸣的巨响,接着大地似乎都颤抖了一下,无数空洞的哀鸣遥遥传来,待陆仁听见时,就只听见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余音。

那时候的太阳大的吓人。

陆仁和陆易很快来到了村子的另一头,这是一间有三件土屋的小院,里面的人听见敲门的声音,很快就传来了一声:“来啦——”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两人对上了一张温和的笑脸,妇女嘴唇抿着,是一个柔和的笑,嘴角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梨涡:“陆先生来啦,快请里面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