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九月二十五,终于到了景隆帝万寿节这一天,大内张灯结彩,大清早,亲王宗室、文武百官进宫上表祝贺,各国使臣也纷至沓来,庆祝大楚六世皇帝景隆帝万寿之喜。

在这喜庆之日,掖庭女眷也都盛装出席景隆帝的盛大宴会。赵妧在桃奴的服侍下,穿上了由许司衣亲手为她缝制的衣裙。

这一身衣裙虽然做起来难度不大,但许司衣依然费了很多心思,希望能满足公主简便御寒而又适于场合的要求,所以在面料方面,她选择了符合秋冬季节的绫罗,上衣用金木樨与青草染成黄绿色的素绫为面,上着仙鹤藤花纹,花纹缀珍珠,对鹤反向展翅,围绕藤花飞翔,栩栩如生,灰白色的菱形花纹四经绞罗为里,领和袖缀菱纹锦,衣襟和下摆用缠枝花纹锦;下裙为面料较厚的妃色织锦夹裙,上缀珠绣,裙边装饰钿片,珊珊行动时流光溢彩。

换上新衣裙的赵妧虽然看不到全身的整体效果,但从桃奴等人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仙女没错了,许司衣果然是值得信任的,这身衣裙她甚为满意,恩赐了许多金银于许司衣。

配合新衣,同样心灵手巧的桃奴为赵妧梳了一个配上花冠的鬟髻,点缀珍珠装饰,很是别致,她也喜欢,但转念一想,她姐姐最喜欢戴各式各样的花冠,今天她就想换个花样,让桃奴撤下花冠,只在鬟髻上装饰珍珠即可,虽然朴素许多,但也清丽脱俗。

桃奴原来出身司饰司,学过两年巾栉膏沐服玩之事,五年前被赵妧相中,就被指派到公主身边成为近侍。

每次服侍公主梳妆,她都甚为满意,而近日她总有自己的想法,桃奴已经难以揣度。

为赵妧梳妆完毕,杜仲晏在殿外请见,虽然是大喜之日,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前朝集英殿,他却依然心系福康殿里这位。

赵妧掖了掖衣裙,宣杜仲晏进殿。

杜仲晏的情绪原本与往常无异,然而进到殿中,看到一袭绣罗衣裳的赵妧后,还是被扰乱了心神,她今天格外光彩照人,面若桃花不似身患疾病,而且她还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像一只活泼好动的黄鹂鸟,令人心神愉悦。

“杜仲晏,你快看,这是许司衣为我新做的衣裳,是不是像仙女?”赵妧心情很好,在杜仲晏面前欢快地转了一圈,衣物面料窸窸窣窣,上面缀着的珍珠钿片发出清脆的打击声,格外动听。

“不像。”

在他心中,她本就是仙女,只是这位仙女有些迷糊罢了。

“问你也是白问,算了,本公主今日心情甚好,不与你计较,你给我把脉罢。”赵妧自然不知道杜仲晏心中真实的想法,一味沉浸在今日的喜气之中。

杜仲晏平复心情,请她落座,他蹲下身为她静静把脉,其间一言不发,倒是赵妧,心中好像有什么想法,始终瞅着他,在他收回手慢慢说出今日脉象的结果后,她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转而忽然凑近他,在他耳边轻声吐气:“杜仲晏,你那里有没有什么生子的秘方?”

杜仲晏身形一顿,蓦地抬头,不料她姣好的面容近在眼前,鼻息可闻,陡然间,左胸膛像是被锤子重重打击了一下,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撩拨了一下,酥酥麻麻,躁动不安,就要跳出嗓子眼,他极力稳住心神,然后不动声色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赵妧有些失望地坐直身,同时也与杜仲晏保持了距离,她似乎没察觉方才的局面有些暧昧,天真地问他:“你们神医不都会有些奇奇怪怪的秘方的吗?”

“一,臣不是神医,是太医;二,所谓秘方,不过是江湖术士用来蒙骗世人的旁门左道而已。”杜仲晏撇开脸,逆光打在他的左侧脸,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从他冷静的话语里,赵妧听后无语望天。

“罢了罢了,我也不指望你了。”太医局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太医。

“公主若是想为宸妃娘娘寻找生子秘方,臣奉劝公主别做无望之举,宸妃娘娘当年产子气损血亏,即便世间真有神医,也无力挽回。”虽然她没有告诉他为何要生子秘方,但是他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徐宸妃多年无所出,近日圣上又多去棠梨阁,她一定希望徐宸妃还能诞下皇子,随之母凭子贵,能够替代先皇后,成为她的母后。

“杜仲晏,你真是太无情了。”赵妧本来还想给徐宸妃一点希望的,这下倒好,绝望透顶。

“宸妃娘娘如今膝下有公主与七殿下,想必也已知足。”

“妧妧!你怎么还没去集英殿赴宴啊?”才说到雉哥儿,这位调皮捣蛋的七殿下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赵妧抬头望去,只见雉哥儿一袭绯红色曲领方心大袖夹袍,像一道红色的闪电,飞快走了进来,赵妧看到他顿时喜上眉梢。

雉哥儿看到杜仲晏时又说:“师父也在啊,拜见师父!”

“七殿下有礼。”其实杜仲晏从未正式收雉哥儿为徒,都是他一厢情愿,对于雉哥儿向他行礼起初难以接受,久而久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他作为下臣,没有忘记礼数。

“哇!妧妧你这身衣裙美呆啦!”雉哥儿笑嘻嘻,看到赵妧的新衣,一下子两眼放光,赞不绝口:“简直就是仙女下凡!”

赵妧捂嘴笑个不停,“就你会说话,不枉我疼你这么多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走吧。”说完,赵妧走向雉哥儿,杜仲晏随他们一并出门。

今日天子万寿,大内的人都沾了喜气,所到之处人人面带微笑,宫人们见到如仙女下凡的昭华公主,全都惊艳得忘了行礼,而赵妧饶恕了他们的“无礼”。

*

祝寿的盛宴在集英殿,景隆帝与亲王宗室以及掖庭得宠的女眷坐在大殿内,文武百官与各国使节坐在大殿两侧的廊下,禁军官以下的官员排列在山楼的后面。

杜仲晏供职于太医局,也有一官半职,去年刚被提拔为太医局判局,位在太医局令之下,却已是太医局第二高官。他与文武百官坐在廊下,抬头可以望见殿中与丽阳公主坐在一起的昭华公主,她们似在席中窃窃私语。

“妧妧,你今日精心打扮,任何人见了都会终身难忘,快看,表哥正盯着你失魂落魄了呢!”赵嫱一看到赵妧的新衣就言笑晏晏向她打趣。

赵妧顺势望去,果真见陆徴言正朝她们看来,只是赵妧心里明白,他在看的是她亲爱的姐姐。赵妧撇开视线,哪怕陆徴言今日装束夺人眼球,她也不想再多看一眼,她转而看向别处,偶然看到杜仲晏坐在席中面无表情,敢情这不是喜宴,而是一场鸿门宴,不禁失笑。

赵嫱发现她笑了,以为是陆徴言带来的效应,忽然松了一口气。

数百人齐聚一堂,却都心思各异,直到集英殿的山楼上传出百鸟的鸣叫,殿里殿外才一下子变得安静而严肃。

那是教坊司的乐人们发出的声音,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就准备好了今日的礼乐表演,只是音乐还没有奏响,半空中就传开了鸟的和鸣之声,如鸾凤飞来聚会一般。

山楼下的彩棚里,排列着教坊司的乐部,乐手们全都清一色头裹长脚幞头,身穿紫、红、绿三种颜色的宽大长衫,腰间是黄义襕,束镀金凹面腰带,面前排列着拍板,十串排成一行。

下一排是清一色的画面琵琶五十把,再下一排是黑漆镂花描金彩绘的箜篌两台,再下一排是鼓身彩绘花底金龙的高架大鼓两面,再后一排是金属和石制的方响,再后排罗列的是箫、笙、埙、篪、觱篥、龙笛等乐器。两旁罗列着杖鼓二百面,击鼓者都头戴长脚幞头、紫绣抹额,背上系着紫色宽衫,两臂是黄色的窄袖,腰间系着黄色义襕。

在景隆帝饮酒时,教坊司一名歌板色①出场,清唱一曲,曲毕,笙箫与之相伴和,又唱一遍,与此同时,所有乐器齐声奏响,乐声轻缓,众人可以听清歌者的声音。

直到表演百戏的艺人出场,乐声才终止。百戏艺人有男有女,全都头裹红巾,身穿花衣。

赵妧喜爱看百戏,艺人出场时,她已全神贯注。艺人们使出浑身解数,上竿、跳索、倒立、折腰……花样百出,讨得在场所有人拍掌喝彩,赵妧尤为高兴。

此时侍女上前布置第一道下酒菜,有咸豉爆肉、双下驼峰角子等等,同时又有人为大家斟酒,赵妧一心观看百戏,对饮酒不甚在意,赵嫱却不识趣地向她劝酒:“妧妧,今日准备的是梅子酒,你可以喝一点。”

“姐姐放着吧,我过会儿再喝。”赵妧目视前方,不以为意地说。

“过会儿酒香就散了。”赵嫱端起酒杯凑近,赵妧转身,不小心与她相碰,一杯绯红的梅酒就倾倒在她的衣裙之上。

“妧妧,姐姐无心的!”赵嫱好似无心之失,慌乱地拿出手绢为她拭干酒水,但又刻意减小幅度,生怕被座上的景隆帝察觉。

“没事的,姐姐,让妧妧自己来吧。”赵妧发现她这一举动并非无心之失,而是故意为之,只是不清楚她的目的何在。

“妧妧,你的衣裙都脏了,在这么多人面前有所失礼,不如姐姐陪你回去换一身吧。”

赵妧虽然不清楚她目的何在,但她也没说错,今天是她父皇的万寿节,她难得盛装出席,不能在那么多人的面前失去仪态,赵妧想了想,最终还是如她所言,暂时离席,不过她没有让赵嫱陪同,而是在桃奴的陪同下离开了。

这殿上发生的一切,廊下的杜仲晏全都看在眼里,他只是微微皱眉,没有行动,直到对面廊下的陆徴言紧跟着离席,他才觉察到中间的古怪,也跟着一并离开了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