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晏对赵妧说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刚开始的时候,赵妧无疑是震惊的,但是听到最后,她的心情几乎已是平静无澜,她一双漆黑的瞳眸始终盯着与她平起平坐的杜仲晏,神色十分复杂。

良久,她缓缓开口:“杜仲晏,如今我们是一类人了。”

“不,我们不一样。”他凝视她,看得到她心底深处的仇恨,这并不是他期望的结果,“如果同样的事再发生,我不会上当,我希望公主也不会。”

“曾经是我愚蠢之极,铸成大错,可是现在,我不想再做原来的赵妧,我恨他们。”她曾经只恨命运不公,却从未恨过任何人,但是她被伤害得太深,那些记忆是怎么都磨灭不去的。

“公主想复仇,但是你势单力薄,他们能不费吹灰之力置你我于死地,可见并不简单,单凭你一人,是斗不过他们的。”杜仲晏试图劝她别做无谓的法抗,免得日后伤得更深。

“不,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你。”赵妧坚定地看着杜仲晏,杜仲晏微微一怔,又听她说:“还有桃奴和银雀,还有父皇,我并不是一个人。”

“公主想怎么做?”

赵妧垂首摇头,“这几日我心烦意乱,丝毫没有主意,但我知道,陆家一直以来结党营私,野心勃勃,这对父皇来说未必是好事,我不想他们对赵氏江山有任何威胁。”

“公主所想涉及朝堂之事,自大楚建国以来,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步走不得。”

“道理我都懂,朝堂之事我干预不得,但我会竭尽所能阻止陆贵妃坐上后位,也不会让陆家人再与我赵氏沾得半点姻亲!”赵妧态度果决,杜仲晏看似不为所动,只略略点了下头,道:“哦,那臣希望公主能说到做到,不过从刚才公主看到陆侍讲的反应来看,公主还没过自己那一关,倘若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那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我……”赵妧张口结舌,她承认那是她一时心慌,是她胆怯,但那是出于本能,如今她有了后盾,也有了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杜仲晏说得对,她必须先过自己这一关,才能依计行事。

“我还需要一些时日。”但她是这么回应杜仲晏的。

杜仲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不再说别的,只道:“有些时候了,陆侍讲想是已经离开,我们下楼吧。”说着他起身,赵妧忽然抓住他的衣袍,他侧过身,视线落在她紧握他衣袍的手上。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

“牵连我的从来不是公主,而是命数,我们能做的不是埋怨,而是改变,所以公主无需自责,日后我还是会尽心尽责医治公主,直到公主痊愈。”杜仲晏平淡无奇地说。

赵妧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说:“杜仲晏,怎么重活一世,你还是如此无趣?”

“臣向来如此。”

“你对你今后的妻子也会如此吗?”

杜仲晏看了赵妧一眼,静默片刻道:“今后的事今后再说罢。”

“那我真替你今后的妻子感到痛心。”赵妧皱眉,眼底总算露出曾拥有过的狡黠调皮。

杜仲晏紧绷的心弦松了,“臣替未来的妻子感念公主的关心。”

“说来你今年也有二十又一了罢,照理说过了弱冠之年,早该成家了,可惜杜太医去得早,没有人给你做主,倘若你有心仪之人大可以与我说,我向父皇呈言,将来为你做主。”赵妧对他始终心有愧疚,想在有生之年对他做一些弥补。

“好。”杜仲晏忽又变得寡言少语,留下这一个字就趁她没留意,轻轻挣脱,往楼梯口走去。

赵妧没思考太多,深吸一口气,跟着杜仲晏一道下了楼。

回到一楼,寂静无声,果然,陆徴言早已离开。

赵妧仿佛松了一口气,杜仲晏看了一眼,随意问道:“还想看什么书吗?”

“上回你说的银雀树,古书上有记载吗?”

闻言,杜仲晏略一颔首,熟门熟路地走到子部“谱录”一类书籍前,很快找出一卷用锦袋包裹着的简书,赵妧有点困惑:“怎么是简书?没有复刻的线本吗?”

“这是我看过的一卷,是否有复刻的线本还需费时找一下。”杜仲晏诚实相告。

“简书便简书吧。”赵妧从他手上拿走书卷,拉开束口的绳子,取出一卷简书,随着书卷的展开,竹片的清脆声回荡在阁中,赵妧在看到上面的小篆时,不禁微微皱眉:“我不曾习篆书,你习过?”

“嗯,一些罕见的医书没有复刻本,原本大都篆书写成,为此我就学了一点。”

赵妧了然点头,没想到这杜仲晏还真是个书呆子,但也算用心。

“罢了,我还是改日寻一本复刻的线本看吧。”说着,她卷起简书放进锦袋中,又让杜仲晏放回了原处。

*

赵妧说的“改日”也没有等太久,隔天午后有小黄门送书上门,说是遵照杜太医的嘱托,赵妧纳闷他怎么没有亲自送上门,小黄门称杜太医被琐事缠身,一时走不开。

赵妧又好奇是什么琐事,小黄门笑嘻嘻,说是掖庭里的小姐姐们一个个都闹肚子,杜太医从早忙到晚,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赵妧感到奇怪了,难道太医局就只剩下杜仲晏一个太医了?大家闹肚子,这小黄门怎么就笑个不停了?

后来小黄门细讲,才明白是杜仲晏医术高明,长得又俊朗非凡,掖庭的小姐姐们个个芳心暗许,一丁点小毛小病全都找杜仲晏看了,他倒是忙得焦头烂额,其余太医却都落得清闲。

小黄门走后,赵妧还有一事不明白,她问桃奴:“像杜仲晏这般无趣至极的人,为何大家都会心悦于他?”

桃奴摇头,这种事,哪里是她一个小姑娘说得清楚的。

赵妧思索了一阵,问了一个十分直接的问题:“你心悦于他吗?”

桃奴唰的一下脸就红了,赶紧摆手摇头,倒不是她有什么心事被揭穿碍于面子,而是赵妧把这件事过分平常地说出来,令人羞赧,当然,桃奴才十四岁,情窦未开,也从来没有想过男女之事。

赵妧轻轻“哦”了一声,兀自呢喃:“也不知这杜仲晏在掖庭可有小姑娘与他亲近……”

“公主,您怎么开始操心起杜太医的事了。”印象中,她家公主对杜太医素来是不太……关心的。

“哦,父皇教导我要体恤身边的人,杜仲晏为我治病多年,他如今也过了弱冠之年了,理应操心一下他的终身大事。”赵妧稀松平常地说出曾被她无视过的景隆帝的教导言论。

桃奴觉得这几天公主的行为有些变化,她之前提到最多的人无疑是陆家三公子,可是自从公主发病苏醒后,竟一次也没有提过陆公子,提的最多的倒是她曾经最头疼的杜太医,好生奇怪。

如今看看公主,似乎成熟几分。

“不提杜仲晏了,我好些天没见雉哥儿了,怪想他的,桃奴,替我换身衣裳,我们去看看他。”赵妧命桃奴换了一身轻便的女官服,打算去延义堂看看雉哥儿。

延义堂位于掖庭之东,临近讲筵所,西北是圣上听文官讲书的崇文殿。这一片区域被文人气息所包围,延义堂则是皇子读书的地方。

大梁崇尚儒学,注重文士,来往这片区域的往往都是打扮儒雅的文官,赵妧换上圆领青衫,重新梳了一个发髻盘在头顶,未戴任何头饰,只在耳鬓贴了一对月牙形状的白色珠钿,俨然看上去与普通的女官无异。

延义堂算是前朝的一部分,掖庭的女眷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是不允许出入的,然而赵妧总是特立独行,常扮作女官的样子混迹其中,偶尔听当朝知名的侍臣讲讲经筵,打发时间。

“公主,前面好像是丽阳公主。”闻言,赵妧轻盈的脚步忽然顿住,脚下像生了钉子,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终于,还是见面了。

过去她这身打扮遇到赵嫱,绝对不会躲避,那是因为她们彼此信任,或者说,是她完全信任于赵嫱,可如今呢,她想过无数种与赵嫱相遇后可能作出的反应,没想到下意识还是想躲。

“妧妧!”赵妧没有躲成,赵嫱先一步看到了她,并且朝她挥手,脸上浮现温柔的笑意。

赵妧袖子底下的双手捏得紧紧的,没有往前相迎,也没有往后退步。

“妧妧打扮成这样是去哪儿?可是想见表哥了?”赵嫱已经走近,如往常一样,在她耳边悄声说。

她与陆徴言的事,赵嫱无所不知。

赵妧心下一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忽然抬起头与赵嫱四目相对:“不是的,姐姐,我想去看雉哥儿。”

对上赵妧视线的赵嫱心下一颤,这眼神如此陌生,发生什么事了?

“妧妧,你怎么了?怪我前几天没去看你吗?姐姐昨日才随皇太后从妙华寺礼佛归来,回来后听宫人说起才晓得你前几日因与我母妃有些误会导致旧疾复发,我今日正要去福康殿,不成想先在这遇到了你,看到你能出门,姐姐我也放心了。”赵嫱说着就要去拉赵妧的手,这是她们姐妹寒暄时常有的动作,过去赵妧很自然就与她手掌交握,但此刻她只想马上抽离。

“有劳姐姐挂心,托姐姐的福,妧妧已经好了许多。”赵妧微笑,却再也笑不到心里。

“佛祖显灵了,姐姐日日对佛祖祈祷,祈祷你能康复,平安度过一生,与你的如意郎君早日共结连理。”

赵妧在心底冷笑,是祈祷你母妃早日坐上后位宝座吧。

“妧妧!——”当两姐妹各怀心事,气氛略显尴尬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如喜鹊一般传来,令绷紧心弦的赵妧豁然开朗,她远远望去,看到雉哥儿向她飞奔而来。

“你下课了吗?”赵妧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雉哥儿身上。

雉哥儿像是只看到赵妧,没看到赵嫱似的,朝赵妧咧嘴笑笑:“蔡直讲忽然肚子痛,就提前半个时辰下课了。”

“莫不是你搞得鬼吧?”赵妧狐疑地盯着雉哥儿,笑道。

“才没有,近日也不知大家吃坏了什么,大内好些人都闹肚子,太医局里都忙坏啦!”

经雉哥儿一说,赵妧才想起方才桃奴也对她讲过许多宫女因闹肚子而找杜仲晏看病一事,如果是膳食出了问题,那便是尚食局的责任,可宫中膳食素来严格把关,绝不会出现此等严重的问题,何况她身边的宫人并未出现腹泻等症状。

“此事我回宫后也有所耳闻,我母妃已在父皇的口谕下彻查掖庭宫人们的饮食起居,相信不日就能查出根源。”赵嫱从旁附和。

赵妧和雉哥儿这才想起理会她,“丽阳姐姐你回来了?”雉哥儿用疑问的语气问赵嫱,仿佛不是很期待她回宫,而赵嫱在听他这么问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她需要拿出公主与姐姐的气度,温和笑道:“几日不见,雉哥儿长进不少。”

在这掖庭,雉哥儿只认赵妧,叫赵嫱姐姐那都是长幼辈分,从进宫看到赵嫱的第一眼起,他就对她产生了敌意,这份敌意一开始来得莫名,后来他逃课的事被她状告给景隆帝之后,就加深了,且不可磨灭。

但是赵妧与赵嫱亲近的关系,雉哥儿只好顺着赵妧的意,对赵嫱尊重一些。

“妧妧,我肚子饿了,想去你那儿吃点心。”雉哥儿拉住赵妧的手晃荡,撒娇道。

赵妧欣然颔首,朝赵嫱略福了福身道:“姐姐,我们这厢先告辞了。”言毕,她就牵着雉哥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赵嫱心情复杂地站在原地,微微皱眉。

走远后,雉哥儿才把刚才的疑问向赵妧诉说:“妧妧,从方才起你的手就很凉,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去找师父!”

赵妧拉住他,摇头:“我的手一直凉的,你又不是不知,你也别总叨扰你师父,他这会儿兴许还忙着给侍女们医治呢!”

雉哥儿不说话,两眼目光炯炯地看着赵妧,片刻后露出一排银牙:“那我们去你殿里吃点心!”

赵妧刮了一下他的鼻梁,“馋猫!”

雉哥儿吐了吐舌,拉着赵妧往福康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