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园内,胡珂面对着阴沉的牢房,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紧紧攥住手中的簸箕。
太惨烈了。
少年强行逼迫自己无视身边的一切,只将注意力集中在脏乱的地面上——但是不行,他做不到。
空气中粘稠的腥臭味,几乎润湿衣衫的沉闷水汽,墙角地面上干涸的血痕,石壁上深深划出的爪印,以及爪印尽头黏连的一截干枯的指甲……
无一不在时刻提醒着他,这是滋生罪恶的襁褓,是妖族最阴森的炼狱。
太过分了。
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同族?
胡珂死咬牙关,用扫帚勉力支撑着战栗的小腿,不让自己软倒在地上。
但当他清理地面垃圾,从一推分不清归属的皮肉毛发中扒拉出一截血丝黏连的白骨时,少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丢下簸箕转身飞奔,在门外剧烈呕吐起来。
冷汗早已将背脊打湿,此刻寒风一吹,透骨的凉意渗入骨骸,冷彻心扉。
一直吐到腹中再无任何东西,胡珂攀住墙沿,勉强站立,仍忍不住捂嘴干呕。
一只修长的手突然从他身后探来,持一杯清水,送到少年嘴边。
“喝口水吧。”来人轻声道。
胡珂灰白的嘴唇无声蠕动几下,小声道:“……谢谢。”
清水中似乎加了一点点薄荷粉末,清爽微凉,一路清冽至心底。
胡珂一口气饮下半杯,终于勉强压下喉头的恶心感,口鼻间也不再萦绕那股可怖的腐臭气味。
他感激地转过身,果不其然,看到崔海玉树临风的颀长身影。
崔海怜惜的目光扫过少年苍白的面颊,柔声道:“你的心不够狠,不适合干这个,我让管事给你安排个轻松的活计吧。”
“谢谢你,崔大哥。”胡珂胸口涌上一股暖流,支撑着他勉强微笑。
但下一秒,他坚定地摇摇头:“不过不必了,我能做这个,我想做这个。”
清扫妖园,虽然是个苦差,却有机会接触到关押的小妖。
想找到小薇,以及可能也已经被关押起来的谢珩,这份差事是他最好的机会。
崔海眸中闪过一道微妙的光。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好吧,如果你坚持……但你不觉得这里可怕吗?”
胡珂连连点头。
——当然可怕,吓死妖了!
崔海细眸微眯,长睫敛下,在眼睑处扫开幽深的阴影。沉默片刻后,他又轻声道:“觉不觉得那些妖族,我们的同类,很可怜?”
胡珂点头的频率明显加快。
“太可怜了!”少年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愠红,咬牙切齿道,“那个谢子游,凭什么这般狠辣?我真想——”
胡珂一句话尚未说完,崔海突然接道:“杀了他们?”
这句话虽是问句,却带着笃定的口吻。
青年嗓音幽森,语气状似不经意,却隐隐含着骇人的寒意。
胡珂被他话中若有若无的狠厉吓了一跳,倏地抬头,愣愣地望着崔海。
青年站在门前石阶上,背后是深不见底的阴沉洞穴,他如同站在深渊狰狞的巨口前,笑意散漫,不入眼底,雪松香仍在,却薄凉得如同被霜雪洗礼过。
“你还真信啊。”崔海突然唇角上扬,微微一笑,“我开玩笑的。”
停顿片刻,他又说道:“这样,我跟这里的管事关系不错,我会跟他打个招呼,尽量照顾下你。还有什么需求,你大可直接向我提。”
崔海笑容温雅,嗓音也如泉水般清冽,使人如沐春风。
暖阳穿过枝叶缝隙,打下斑驳光影,宽大的玄色锦袖在风中猎猎飘扬,暗金线绣成的木槿花无声盛放,称得青年身姿潇洒,俊美无俦。
他站在幽森的监牢前,黑暗漫上修长的影子,与之无缝相连,如同在身后披上一件幽深的墨色披风,正脸却是明朗而温柔的,周身隐约有光晕流转,恍若天神降临。
……与妖园中的阴森腐朽格格不入。
胡珂感激地点点头,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狐疑被迅速压下,消匿在崔海温和又关切的眸光里。
少年懊恼地想,自己怎么能怀疑崔大哥呢?
他明明是如此善良正义的一个妖,是这森然牢狱中最明亮的光。
只要他站在这里,站在自己身后,自己便能鼓足勇气,面对一切可怖的未知。
……
谢子游并不知道,他终于在别人心中塑造了一个鲜明的反派形象。
只可惜那人并非主角,不能给他提供积分。
不过即便他得知此事,大概也不会非常在乎了。
此时此刻,少年的全部心神都已经被眼前的场景牢牢吸引——斥退小仆,他掀帘入门,映入眼帘的画面却让谢子游血液瞬间凝固,瞳孔剧烈收缩,一时说不出话来。
散落一地的青果、瓷器碎片都算不得什么,最显眼的是地面中央一朵艳红的月季,火焰般炽热又夺目的色泽,张扬地盛开着,中央探出嫩黄的细蕊,微风中俏皮地颤动,向他挥手。
墨绿的长茎被叼在一条同样墨绿的小蛇口中。
一双浅灰色的眸子正灼灼地紧盯着他,小蛇细长的身躯弯起曼妙的弧度,头尾相衔,用脑袋将月季花托起,送至少年面前。
——身躯的形状赫然是一道心形。
谢子游眼前倏地一热。
用心形来代表爱意,这还是上个世界里他无意中透露给谢珩的。
谢子游隐约记得那是他们相识数十年的某个纪念日,他为谢珩准备了一份自己制作的礼物,受前世的思维模式影响,下意识在礼盒上画了一个心形图案。
谢珩并未问他那个图案是何意思,谢子游本以为他并不在意,毕竟只是一个包装用的礼盒,而非礼物本身。
……没想到,他一直都记得。
“谢珩!”
谢子游喜极而泣,在妖园中“遍寻不得见花面”的凄苦瞬间消散。他眼圈微红,漂亮的桃花眼中水光潋滟,瞳孔中却如有阳光散布,熠熠生辉。
小蛇叼着月季花,欢快地蹿到他面前,口齿不清道:“嘶嘶!”
这会儿,谢子游也不觉得小蛇丑陋了。
他抬手将小蛇捞入掌心,在手中小心捧着,细细打量,一时觉得这娇小的头颅可爱,深邃的灰眼睛可爱,墨绿如上好翡翠的身躯也可爱。
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捧至脸侧,轻轻地蹭蹭。
“竟然是你。”谢子游笑逐颜开,用指尖抵着小蛇前额,小声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让我白白找了许久。”
小蛇在他掌心游走,吐出细长的芯子:“嘶嘶。”
谢子游又关切道:“你是怎么来到这边的?为什么会变成一条蛇?”
小蛇翘着尾巴:“嘶嘶。”
“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意外?还是说,你一直是这个样子?”
“嘶嘶。”
谢子游的微笑渐渐凝固。
修长的眉宇悄然皱紧,少年神情古怪,瞥着掌心小蛇,嘟囔道:“你该不会变不回来了吧?咱们就一直这样嘶嘶嘶?”
小蛇有点心虚,尾巴尖讨好地挠挠谢子游掌心,低声道:“嘶……嘶。”
“除了嘶嘶嘶,你还能说点别的吗?”
“嘶?”
难得见到谢珩这般窘迫的模样,谢子游玩心大起。他将爱人捧起,指尖挑起小蛇下颚,坏笑道:“来,握手。”
谢珩:“???”
他偏过头,疑惑地望了眼背后小翅,抖动几下翅尖,尝试着将翅膀送入谢子游手中——无果。
翅膀太小了。
“握手不会呀。”谢子游故意叹了口气,又勾起手指,笑道,“坐下,会吗?”
小蛇双眸迷茫,脸上写满“不知所措”。
他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握手,坐下,貌似是……训猫猫狗狗吧?
小蛇未作出反应,谢子游摸着他光滑的小脑袋,假装抱怨道:“坐下也不会呀,你真笨。跳舞会吗,就我吹笛子,你从布囊里钻出来,跟着我的节拍一起摇摆?”
谢珩:“……”
这个他知道,这当真是拿他当宠物训了!
小蛇不满地在谢子游掌心蹭蹭,翘起尾巴,在少年手腕上抽打一下——甩尾时用力,落下时却舍不得,只将尾巴轻轻落下,一副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
谢子游抱着他直乐,笑眯眯道:“好啦好啦,跟你开个玩笑,我哪舍得带你去卖艺,再说我也不会吹笛子……咱们说正事,你有没有办法恢复人身?”
小蛇纤细的尾尖缠上谢子游手腕,光滑鳞片从细腻肌肤山滑过,微凉,酥痒。
它咧开嘴,露出洁白尖细的牙尖,对谢子游的手指做了一个“咬”的姿势。
谢子游微微一愣,诧异道:“你是要吸我的血?”
不会吧,没听说过蛇妖有吸血鬼血统啊。
但期待重新见到爱人的冲动能压制一切,谢子游虽然惊诧,却没有丝毫犹豫。他毅然将手腕递到小蛇嘴边,催促道:“来,快点吸。记得轻点啊,咬痛了我可跟你没完。”
望着送到嘴边的一截细瘦手腕,谢珩哭笑不得。
他想做出一个“吸收玄力”的姿势,可施行起来难度过大,反让谢子游误以为他要吸血。
其实吸收血液,对他而言同样有效。
因为修者渡天劫,化凡躯为灵体,玄气早已渗透入四肢骨骸,血液作为贯通全身的重要成分,亦是修者体能玄力最为浓郁的部分之一。
小蛇在谢子游腕边蹭蹭,又探出小舌细细舔舐,尖细的蛇信从莹白手腕上扫过,痒意越发明显。
一股紧张感没来由地涌上谢子游心头,让他倏地闭上眼睛。
手腕被舔,这种凉飕飕的感觉……与前世打针前,医生向手腕上涂抹碘酒的感觉极像。
总给人一种下一秒便会被针扎的感觉。
可谢子游双眸紧阖,长睫微颤,提着心等待许久,也并未等到预想中的尖牙。
蛇信将他的手腕舔遍,渐渐转移向纤瘦白皙的手掌,沿着掌心纹路轻柔舔吻,连指缝之间亦未放过。
如同在手心落下一片密密麻麻的吻。
——喝心上人的血,谢珩哪里舍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谈恋爱需要精通多门语言,比如蛇语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