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3走回来后便噗一声趴在篝火旁,将爪子懒懒伸出来闭目养神。
“又没找到猎物吗?”
A03抖抖耳朵,没有理会他。
这个人类半个月来总是和他搭话,A03已经习惯了。
雪豹没反应,付云也不在意,他就是想找个能对着说会儿话的对象。在绝望的环境里一直保持沉默,人会越来越消极。
大裂谷还在愈合,而他们的旅程似乎遥遥无期。这一路上都靠着寻找被雪崩冲下裂谷的动物存活,大雪如一台天然的冰箱,将许多动物埋藏在了里面,但要翻找也很困难。
A03和付云就是这样达成了奇怪的协议。A03负责嗅出动物的位置,付云去挖。
雪豹的前爪受伤严重,估计是滑下来时被冰刺划到,一道伤痕自脚腕延伸到踝骨。
这道狰狞伤疤日后变成了一条淡淡痕迹,爬在付沉的小臂上。
付云曾经有意无意地问过他伤疤的来历,付沉想了想笑着道:“不记得了,大概是从前受的伤吧,在野外很容易有点小伤。”
A03的伤正在好转,并且它也意识到了裂谷正在愈合的问题,跟着付云的步子加快了脚步,现在他们每天能走十五公里。
可还是不够,半个月前他们掉落下来时,裂谷有近百米宽,但现下愈合得不足二十米。
板块每天都在发生运动,世界上各地区地震频发,彗星碎片给人类带来的影响超乎想象。
最后三天的时候,付云在雪堆里发现了自己的一位战友,他已死去多时,半个身子被裂谷吞没,场景十分悲怆。
付云静静看了一会儿,对A03轻声道:“这个不能吃。”
随后也不管它如何,过去刨开崖壁上的冻土,一点点掩埋战友尸身。
A03静静坐着看了一会儿,走过来转身,两条后腿刷刷,帮他埋尸。
付云被A03的动作逗得心情稍微好转一些,一人一豹干了快两个小时,终于将尸体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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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们躲在崖壁上一处凹陷的洞里,A03紧贴着付云躺下。
付云的外套破开一些,露出里头裹着的棉,A03大概把他当成了温暖的同类。
这个夜晚付云没能找到燃火的植物,暴风雪下只能靠互相的体温。
好在他们下午时找到了一头羚羊,A03大快朵颐,付云则趁着它开动前,从它嘴下抢了一条羊腿。
他没管A03护食的低吼,反正A03也只是吓一吓他。
付云跟着A03一起茹毛饮血,天黑之后他们蜷缩在山壁里时,肚子里已经塞满了羚羊肉。
饱饱的肚子很容易让人有安全感,让人觉得暴风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挺过今晚,明天就能走到出口了。
深夜暴风雪呼啸得最厉害的时候,A03团成了球,将付云裹进脆弱的腹部。
付云不似A03这个夜行动物,睡得迷迷糊糊时他下意识寻找向温暖的地方,将脸埋进了雪豹温暖的脖颈。
雪豹A03一夜未动,将后背堵在洞口,维持着毛球姿势。
第二天一丝阳光照到脸上,付云眼皮微动醒了过来。
“早上好啊小猫。”付云悠悠起身,这是他自事发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醒来他才发现A03的背后覆满冰霜,硕大的躯体堵住洞口,他睡在里面安然无恙。付云一下就愣的不知说什么好。
A03浅色的双瞳清澈无比,有着兽类的单纯和信任,付云透过它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又看到倒影之下雪豹淡淡青色的虹膜,泛着一丝蓝。
就好似它背上那些积淀的冰霜,也如这座雪山顶上千年不化的冰湖。静谧、安详、与世无争。
霜色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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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付云和A03终于抵达了他们行程的终点——一处塌方。
沿着陡峭的塌方可以上至地面,离开正在关闭的裂谷。
但塌方十分崎岖,需要攀爬的地方极多,A03健康时费些时力便可以爬上去,受伤的A03却不行。
A03试了几次,在塌方底下来回转悠,付云看了一会又返回到谷底,对A03蹲了下来。
A03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付云没法和它解释,只得轻轻靠近,随后抓住了雪豹未受伤的前爪。
A03露出了利齿,喉间滚出一串可怖的咆哮。雪豹即便受了伤,对人的威胁仍是不低,付沉咽了咽口水,手上用些力将前爪搭在自己肩上。
意识到A03没有激烈抵抗,付云又小心将它受伤的前爪也搭上自己的肩,随后托住雪豹毛茸茸的大腿,深吸口气一背。
付云觉得自己背了个一百八的胖子,他深深怀疑A03这些天大发慈悲让他吃这么饱,是不是就为了最后关头有个坐骑。
A03太有智慧了。
付云爬了很久,在海拔上运动本就是一项挑战,何况他还负重运动。
好在A03十分配合,付云中途多次将它放下休息,A03都很自觉地蹲在旁边,等他好了又自觉爬上他的背。
不得不说A03十分聪明,并且善于借坡下驴。
最后一段坡已然变缓,A03从付云背上滑下来,自己走完了这段旅程。
爬到悬崖边缘时付云差点缺氧喘不上气,跌坐在地上大张着嘴。
A03走过来,对着付云伸出它受伤的爪子,嘴里呜了一声。
付云不知怎么就懂了A03的意思,他将伤口上包扎的布弄开。
布是他从自己外套上撕的,当时用来给A03的伤口止血,中途换了几次,因此他衣服上的破口越来越大。
现在伤口快好了,布上只余一些湿润的痕迹。
“再过个三两天就全好了,下次捕猎小心一点。”付云低低说道。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A03呜了一声,算是应答。
一人一豹坐着对视了一会儿,随后A03走过来,脑袋蹭过他的下巴,付云被它的尾巴扫到了眼睛,有些扎眼。
透过一只眼睛模糊的视线,他看到雪豹在素白无痕的雪地上头也不回走了,脚步缓慢蹒跚,花白的背影在雪地上不算明显,却有一丝孤独和寂寞。
还有点酷。
视线越来越模糊,付云感到身上多处越来越疼痛,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那个孤单的背影上。
“……付沉,别走!”
纯白扎眼的雪域消失,付云费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老杜坐在一旁发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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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沉怎么样了?”付云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声音沙哑仿佛吞了炭。
老杜赶紧扶住他:“你小心点,你断了两根肋骨!”又给他递上一杯热水,“手术结束了。”
付云捧着水杯的手一愣,干裂的嘴唇蠕动几下,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处问起。
老杜看了他一眼道:“伤口还是无法愈合,只能先给缝得紧密一些,待后期看情况再作打算。”
“肋骨也断了好几根,现在因为刚刚经历了大出血,无法自行接上。”
“好消息是他挺过来了,现在在ICU里躺着,你要不要去看看?”
付云话都顾不上说,掀开被子就要走,老杜赶紧去扶他:“哎哎我说阿云,你好歹也算个病号,慢点慢点!”
“我自己能行。”付云吃力道,“杜宾怎么样了?”
一听到杜宾,老杜的眼神明显暗了下来。
“和小猫一样,这些小娃娃打起来就没个怕的,医生给缝针的时候一声不吭,我看着都觉得疼。”
老杜最终还是不由分说把付云架到轮椅上,付云被老大哥严厉的目光震慑到,只得乖乖坐回轮椅上。
“当年地震,她们娘俩都走了,我救别人救了四天,回到家啥也不剩,就刨出来家里一只小狗崽还有口气儿……后来他成了人,我就把他当自己儿子养。”
“谁知道当年他懂得惜命,现在倒不在乎了。”
老杜恨恨骂了一句,责备的话却带有无比的痛心:“不孝子。”
“你也老实一点,我估计那只小猫留着口气就是为了见你,你把自己糟蹋得不成人样儿,就对得起他吗?”
老杜说者无心,本意大概类似于你家娃娃可把你当回事儿了,别给娃儿做不良表率。
付云听进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话了。
他好像……还没有仔细思考过自己和猫咪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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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将轮椅停在ICU的大玻璃窗前,还没到探视时间,付云只能隔着玻璃看他。
付沉的脸苍白如蜡,嘴唇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手上缠着厚厚纱布,身上估计也不少。监视仪上心率正在虚弱但平稳地跳动。
付云呆呆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就像一个脆弱的瓷娃娃,盖着的被子上几乎看不到一丝起伏。
但付云却仍有种错觉,付沉下一瞬间就会从床上翻个身起来,用略微沙哑的好听声音对他说:“阿云,早上好呀。”
就如同六年来他们每个吵吵闹闹的日子,总会以这么一句问安开始新的一天。
他忽然明白自己是什么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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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沉在第二次手术之后才缓缓醒过来,此时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句芒”的医生研究过后,决定剔除掉伤口上沾了特殊物质的皮肉,再进行缝合,只是这样会留下永久的疤。
第二次手术时,付云让医生帮忙把付沉心脏里的微型炸弹取了出来,他不想再用这种东西控制他了,并且今后也用不到。
付沉从ICU转了出来,但一点也没有要醒的意思,杜宾甚至都能从床上坐起来了。
大概是他受的伤太多,也太严重,付云这样安慰自己。
从付沉胸口里弄出来的那枚微型炸弹被付云放在一个装医用棉签的小袋子里,连同他自己那一枚,斑斑血迹却遮不住银质的柔光。
付沉缓缓转醒时,正好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付云坐在他的床边,低头看着手里的小袋子出神。
他仍旧很虚弱,鼻子里插着管子,嗅觉却仍然敏锐。
……付云身上有受伤的味道,他的伤怎么样?
他看起来很虚弱,很脆弱,是伤太疼了吗?
太好了……在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这种喜悦感甚至超过了劫后余生。
房间里没有开灯,付沉只能透过月光看见他高挺的鼻梁。
付云的头发在脑后简单抓起个揪,却仍是有一缕很不听话地遮住了他半张脸。
付沉想同他打个招呼,刚醒来就看到他,太开心了。
喉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付沉使了使劲,最终只能发出一声轻轻的呜叫。
但这声响动足以惊醒在床边出神的人,付云诧异地转过身来,微张的嘴唇犹欠血色,但已比床上的病猫健康太多。
墨黑的眼瞳瞪大,双眸里除了难以置信,还有小心翼翼的狂喜。
月光霎时洒满他的侧颜,付沉看着那双眼睛,忽然想起冈仁波齐上的初雪。
澄澈细腻,温柔安静,令他眷恋。
他才慢了一拍似的发现,原来春花秋月与他无关,夏虫冬雪与他无关,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它们只对那人俯首称臣,而他是它们驱使的奴隶。
付云喉结滚动几下,随后缓缓抬起手,手背轻轻擦过付沉惨白的脸颊。
他的眼里似有水光闪动,而后唇角勾起一抹令付沉放心的微笑。
“晚上好啊,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