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放下这段,可Edward这个单词像有魔力,顿时勾出一大堆好奇心--他和妻子相处得怎样?他现在心情如何、身体如何…腿顿时沉重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根本没有勇气跟他面对面。可就是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陆申还想多听一些关于他的一切。完全没有意义的生活琐事也好,他妻子甜蜜的抱怨也好…仓促之间,陆申随口寒暄:“想不自个儿孤零零还不容易…你完全有资格也出席林氏集团的董事会。”
“生意是男人的事,我不懂。”婉仪柔柔微笑“不过Edward那人你知道,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最好。再说集团很多年没有专门管理了,运转不成问题,发展起来还是比较难。
幸好他管公司很有办法,累是累一点,人人都说现在林氏蒸蒸日上…我当然支持男人的事业,顶多家里冷清一点。”
最近艾德华虽然依然保持体贴周至,甚至礼貌风度呵护一点不缺,但夫妻间的亲热非常勉强,他独处时的神情更是越来越冷漠苍白。寂寞已经沉甸甸压在婉仪身周的空气中,陆申的沉默和坚壮像一条可以搭救溺水人的浮木。
林婉仪熟悉陆申简洁利落、惜语如金的脾气,并没有等他想出合适的话来敷衍场面,不敢当着一个男人抱怨寂寞,她只好絮絮对老友说家常:“我这边倒是挺好的…不过,前阵子Edward的二弟带口信过来,说婆婆最近不太舒服,正喝凉茶去火。
我买了好些礼品,一直计划过去看看婆婆,总也赶不上Edward空闲。”想到自己母亲,陆申心里一痛,沉声:“老人见一次少一次,不要犹豫。”
不容易注意地轻轻叹息一声,她不抱希望地自语“我都怀孕了,一个人坐跨洋长途飞机,太可怕。其实Edward当然比我更牵挂老人的,他忙得实在走不开。”
那不肯强求别人、眼睛里却隐约流动的失望,有一刹那像极了临别时艾德华刻意收敛过却还是流露出来的伤感。这眼神的魔力以及与之相关的记忆,瞬间击溃了陆申的所有理智。更强烈深刻的刺激,来自她话语的内容。
艾德华的女人身体里面有了他血脉的延续。听到这句话,本来应该为他高兴的,为什么心会突然抽紧?陆申不敢再追问自己内心的声音,嘎声:“他高兴吧?”
犹豫了很久,林婉仪才小声回答:“不…其实Edward并不知情。”陆申失声:“什么?…怎么回事儿?”
妻子怀孕的早期,丈夫不知情是很有可能的。但是,林婉仪的神情为什么会这样酸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申哥,原谅我很难说清楚。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趁身体还吃得消,赶快替Edward回一趟香港看看他的母亲…也许过一段时间,我会想出办法来。”
陆申认真地看看她。虽然没有同样在伊顿公学念过书,总算知道,这种英式教养的大小姐,一旦不想解释什么事情,追问毫无作用。
权衡一下,他只捡可以弄清楚的东西问:“华儿真不可能陪你回家?”“前阵子刚从南非回来,说是有一个非常大的项目,稍微不慎就会遭受巨大损失。这几天他几乎天天工作18小时以上,不可能走开。”
她带一点点惆怅,但依然露出了深深为自己男人骄傲的柔和笑靥。陆申略低头,仔细盘算许久目前自己公司运营的一切细节,露出一个看起来很巧合的表情:“有意思…下周正好我要过去谈生意,想不想一块儿走?”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那种粉红色哭哭啼啼的小东西能够带来多少喜悦?--已经做了很多年父亲的陆申才真正明白,男人是最现实又最笨拙的动物,往往要等到亲眼看见孩子,甚至要等见到孩子已经成长得可以跟自己交流,才能真正知道这份亲情的价值。
如果碰巧艾德华的时间分配里面,居然顾不上照顾未知的孩子,或者说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这时候的疏失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痛心,自己就替他承担一回吧。
为艾德华做任何事情,都是应该的。只要他能够从中得到些微的快乐--不管他是否重视这快乐。一层淡淡的雾气浮现在婉仪的眼睛里:“当然想…真高兴…”陆申苦笑着挥挥手,起身告辞。海港城旁马可孛罗酒店的露天阳台,微醺的亚热带晚风中。
对一杯鲜榨橙汁坐着,看隔一湾海水,面对着空阔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港,和一泓海湾对面山脚美丽如梦幻的灯光,婉仪轻笑:“每次来香港都诧异…这个海岛是不是地基特别硬?地底下打无数洞,开地铁隧道和管线,每栋楼还要建得这样又高又细,活像铅笔。就光是看看都惊心动魄。”
陆申仰头,喝口啤酒,抬头看看海对面一片钢筋水泥的丛林:“白天去中环谈判,路上挤满穿讲究名牌的人,个个匆忙。抬头看天,想透口气,楼太高,只留下蓝色的缝儿。”
是不是因为这个城市拥挤得身体之间快没有空隙,人人都学会的生存之道,一方面是随时随地努力竞争不落人后,另一方面就是保留心灵的自由,记得时时处处给别人留点余地?艾德华工作时候的犀利认真、与人相处的体谅宽容,还有任何时候都刻意修饰外表、不肯一丝苟且,是这个城市集体人格的烙印之一,还是他自己成长那个样子的?
林婉仪静静看着面前即使静默也透出难言气势的陆申,一直萦绕心中的淡淡哀婉变得更加鲜明了。
她努力微笑:“一路飞机上,我身体不争气频频呕吐…要不是有申哥在,还不知道狼狈成什么样子。真不知道怎么感谢…”
“应该的。”陆申经历过太多,已经不喜欢被这样当面感谢,只淡淡带过话题。“下午健明还抽空带我去看了他们兄弟小时候常常一起打篮球的街头公园,就在湾仔。那么挤的地段,居然有小小一块绿地给人活动,挺难的。”
“你的身体,还吃得消城市里瞎跑?”陆申关切地看看她苍白的面孔“孩子的奶奶听说你有孕了,乐疯了吧?”犹豫片刻,她小声而清晰地:“没敢告诉他们。”
“为什么?”陆申不禁纳闷儿。“因为我非常害怕,这个孩子不受他父亲欢迎,会没有机会到这个世界上来。”她悲哀的。
“怎么可能?”记得两个人仅有的一个月相聚生活时候,偶尔一起散步,看见小区里笨笨跑着的孩子,华儿眼睛里面全是惊喜。
每个孩子都是无瑕的天使。上帝用他们无知的笑容拯救人类折堕的灵魂。艾德华常常这样说。林婉仪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了自己的梦:“可是我明明知道,Edward从头到尾就不想接受我这个妻子,也根本不想和我之间有任何牵绊。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最后同意姐姐的安排,最后终于答应结婚并当众宣誓,但是,他从来没有开心过…我们拥抱的时候,甚至最亲密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面,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
震惊地望着面前一直被他当成天真小女孩的婉仪,陆申说不出话来。“他的心里,有很多比我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在极度缺水的甘肃贫困小村子建一个学校,或者拯救西藏的一片高原湿地、探访南非的一片正处于消失边缘的热带雨林…”
酒店露天酒吧隐约浮动的清爽花香中,空气里静静弥漫一种不尖锐反而格外沉重的凄凉味道。
“我太想抓住他一点什么,偷偷买通全加国最好的医生,说我想给丈夫一个惊喜。医生帮助我在Edward不知情的状况下,借口身体检查取得他的精液,为我做人工授精。”婉仪的嘴角隐约露出一丝微笑“小时候,我就很喜欢看一本澳大利亚小说,叫做《荆棘鸟》。
里面无助的、喜欢穿玫瑰灰颜色裙子的漂亮小女孩麦姬,爱上她生活中所能遇到最完美的男人--神父。
她没有选择,生活状态和命运已经注定了,她根本没有机会碰到更好的男人,付出更值得的爱。大家都说,那个男人心里更爱的是权势,所以不选择女孩纯真的爱情。
但我宁肯相信,神父更深爱的不是俗世的一切,其实他更爱上帝--上帝榨取每一个神职男人的爱,从灵魂到身体。所以小女孩的抗议只能是借助欲望的力量,偷来男人的孩子,向霸道的上帝示威。”
林婉仪爱的男人心中真正爱的,却是面前坐着的男人陆申。她也偷来了心上人的遗传因子裂变成的孩子雏形。拿到了医生的检验证明之后,却不希望向任何人示威。
她只希望这个因爱孕育的孩子能够享受大量的、丰沛的爱,拥有欢乐的生命,完全不受父母之间尴尬状态的影响,健康明朗地成长。为了这一点,她还要做很多很多事情。一个痴心的女人强悍如一支军队。
而一位母亲,可以战胜凯撒。震惊地看着面前需要用这样绝望的方式向宣誓过的丈夫偷取孩子的女人,陆申只失神几秒钟,就已经明白,自从在花园的那个午后,看似无意地邂逅、很意外得知了一个关于新生命的秘密之后,就注定了要成为这情节中的演员。
想到那个并不在场、却似乎无所不在的男人。想到艾德华在自己身边时候,曾经一次又一次用来证明身体和灵魂契合的做爱时飞溅或流淌的精液,徒然在空气中渐渐枯萎了活力,凝固成腻白的痕迹--那些男人生命的精华,里面隐含着无数生命奇迹的可能性,存在的使命只能到此为止。
但是在医生借口检查身体某指标,用毫无欢愉的冷静刺激程序灌注在试管里的生命种子以及刻录遗传基因的DNA,却在女性身体最深处湿润肥沃的土壤里,静静孕育出全新的生命来。
这个事实,总令陆申心底感到无声的刺痛。即使一个还没有最后诞育世间的幼嫩新生命,一样有资格让陆申再次强烈自责:也许再也不会有机会告诉华儿,不能在一起也没关系,不能把他当女人也没关系,甚至自己为满足他的欲望偶尔忍住耻辱感客串被动姿势也没关系…除了深深迷恋艾德华的身躯、迷失在深沉炽热如地底岩浆的欲望中,值得陆申放弃其余一切苦苦渴求的,是他那一粒骄傲又谦卑、强悍又柔韧的灵魂,是那份爱带来的感觉。
任何与华儿相关的事,哪怕只能令他多一丝笑容,都是陆申天然的责任。他都必须尽男人的勇气,承担起来。多年来的沉着应变功夫和担当全部回来了,沉声问:“我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