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臣

作者:今夜绝不放过小龙虾

程迦告诉她:“娉娉,很?多人都等着这个节日挣钱,你把?这话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谁为了尚未发生的灾难,抛弃今日养家糊口的机会?。

“我知道,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没有撒谎。”

她说,请你相信我。

有这五个字就够了。

纵使这中间有万千阻挠,他也会?为她去完成这件事。

“你打算怎么?做?”

“能否将这话告诉刺史,让他帮忙。”

“他为人很?固执,不会?听的,而且他大力推行这个节日,是为了收齐整年的赋税。”

既然两人决心要做这件事,程迦不会?把?她当成了一个不懂世事的少女护着了,这其中的困难,她应该了解。

“能否说,明?幽大师说这凉州城硬生生隔断了龙脉,必须迁城?”

“涉及龙脉,是天?大的事,陛下?若问,你找谁来给你证明??你说的那个明?幽大师,来去无踪,这些年,我一直派人寻找他的踪迹,至今未能成功。

程迦忽然觉得,她在宫宴上得到?教训还不够,不知伴君如伴虎。

“我想?,救了人就行了。”

“刺史不得圣旨,不会?做的。”

“那还有什么?法子?”

“娉娉,给我时间,让我想?想?。”

眼下?离寒食,不到?六日。

-

为了方便讨论?救人之法,兰言诗从?客栈搬到?了刺史府。

小小的刺史府,刺史竟然同时接纳了三位来自洛阳的贵客。

其中当属兰言诗的身份最为尊贵。

程迦是国公世子,崔文灏是异姓王,只有她,是拥有天?家血脉的直系公主。

刺史邓俭,诚如程迦所言,是一个固执的老头。

兰言诗的母亲沈瑶,一年会?来一次碧溪县看望婆婆,邓俭曾亲自前去接待,却被?沈瑶无情撵走。

他以为这大长公主的女儿,也是个难说话的,谁想?到?,是个随和?的少女。

就是因为兰言诗太?好说话了,邓俭一日至少三次上门问候,并邀她去看看凉州的好景致。

兰言诗尝试着跟他出去过一次,邓俭以凉州城的繁华热闹为豪,跟她描述了自己如何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大的周折,才将这个寒食宴搞得声?势浩大,热闹非凡人。

兰言诗问他,有没有考虑换个地方办这庆典。

他想?都没想?,立刻否定?。

并且坦言,没有地方比此处更加适合。

兰言诗的心因他这番话沉到?了谷底。

而程迦,那日从?城墙归来后,当夜命令莫烟,收集有关?凉州的一切情报,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这里的人有何共同的习俗,或者信仰。

次日清晨,莫烟向他汇报情报,并告诉了他一个重要信息:这里的人,都信佛。

程迦正思索对策之时,崔文灏优哉游哉地扇着一把?折扇,风流潇洒地跨进?他的门房。

“你来做什么??”

崔文灏见程迦一脸不悦,以为他昨晚和?娉婷出去,两人不欢而散,所以今天?脾气才会?变的如此差劲。

“漱滟,我跟你说个笑话。”他往程迦身旁一坐,开始跟他闲谈流言:“这个刺史老头,真会?拍马屁,他今日又去给娉婷请安了,还带着娉婷去看凉州盛景。”

这才第二天?,他就喊上娉婷了。

“是吗。”程迦的语气冷淡。

崔文灏颇为失望,他还以为,他会?吃醋呢。

“咱们陛下?不是在洛阳普渡寺捐了一座金佛吗?这老头,也搞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不过他没钱,只供了个纸扇那么?大的,就供在自己府中,早中晚各去拜一回,我还听下?人说,这老头格外信佛,除了那尊金佛,佛堂里头还供着他的真命天?女。”

“真命天?女?”

崔文灏故弄玄虚,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原来他生平仕途不顺,后来有次半夜赶路,路经此地,遇见了天?呈异象,看见另一个神女正在浣纱,一个月后,他突然转运,恰巧遇到?了凉州前刺史突发疾病离世,陛下?就近调了一个官上去顶替,那人就是邓俭。自那以后,邓俭诚心侍奉佛教。这还不够,他还带动全凉州子民一起信佛。”

怪不得,程迦一踏入凉州,就闻到?了一股异香,那是百姓家烧香的味道。

还有邓俭,他的官服上也沾染了很?重的檀香。

是他疏忽了。

“知道那神女长什么?样吗?”

崔文灏把?扇子一摊,纸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装扮特别的女子,她横空而飞,头戴宝冠,上身赤裸,腰挂宝石项链,裙摆是七色彩带,散花而舞。这就是佛教中的飞天?,即乾闼婆,她是专采百花香露,散尽花香,赐福吉祥的飞天?神女。除此之外,她尤善歌舞,最喜凌空而舞。

“那异象后来还有出现?过吗?”

“有倒是有,不过再无看大这飞天?神女的了,有时候会?倒映一座精致的楼阁。”

“异象在何处显露?”

“出城十里外的平原河谷上空。”

程迦点头,他有对策了。

“我欠你一幅画,等回了洛阳就差人送到?你府中。”

崔文灏不可置信,他只是随口讲了个流言,程迦突然转变了态度,竟要送他画!

“漱滟,我就知,你是个好人。”

“现?在,我还有一事想?拜托你。”

“你尽管开口。”

“请你离开。”

-

送走了崔文灏,程迦吩咐莫烟,让他打听清楚异象中的楼阁具体模样,在凉州城一百里内搜索,假若找到?了楼阁,注意附近是否有奇异的山水共存之地。

他有一个懂的老师,精通八卦乾坤之术,曾告诉他,这种奇妙的景象叫海市蜃楼。

是把?世上真实的存在,倒映于另一处的空中。

他没有把?握此计是否成功,倘若三日内,莫烟没有找到?,那么?他便换种办法。

那办法很?极端,他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把?邓刺史抓了,以命胁迫,撤离凉州城所有居民,后果罪责,都由他程迦一力背了。

此计一定?可行,因为邓俭这人,惜官惜命的,他不信此人会?为了一个年年能举办的节日,堵上自己的性命。

正当程迦做好最坏打算的同时,莫烟给了他一个惊喜,第二天?中午,莫烟就找到?了那阁楼,在凉州城外西南方二十里的地方,是一户世代隐居山林的人家,懂一些阵法,所以至今无人发现?。

在那人家附近,有一处洞窟,洞窟下?是一片澄净的深湖,洞窟上方结满了玲珑剔透的水晶,日光盛时,湖水波光粼粼,反光到?了洞窟上的水晶,里面?亮澄澄的一片。

那异象从?不在白天?出现?,是因为就算白日出现?了,也是透明?的,经过一晚的试演,程迦发现?了,只要夜里灯火通明?,便能再现?那所谓的神象。

于是程迦开始执行他的计划。

但还缺少重要一环,差个飞天?神女。

这人不能在凉州城找。

得找个擅长歌舞,且会?严守秘密的外地人。

他想?到?了重樱,但她远在洛阳,三天?内不可能赶到?凉州。

于是这天?,天?刚大亮,程迦就去找了兰言诗。

“娉娉,你的婢女会?跳舞吗?”

这问题把?兰言诗问懵了。

这都什么?时候,程迦还关?心她的婢女会?不会?跳舞。

“漱滟哥哥,你看上蜜心了……?”

程迦体验到?了那天?,她问崔文灏是否暗恋自己的感觉。

他进?了她的房间,关?上门,把?计划向她坦白。

在他关?门的瞬间,她高度紧张的样子,非常有趣。

“娉婷,你信吗?”世上就是有这奇妙的事发生。

“信啊。”她都死了一回又重生的人了,有什么?不敢相信的,听完了程迦的解释,她随口问了一句:“就这些?”

“娉娉以为呢?我关?门要对你做什么??”

“没……没什么?。”她咳嗽一声?,想?要掩盖蠢蠢欲动的小心思,紧接着话锋一转,对他说:“我去啊,我来扮那个神女。”

“娉娉会?跳舞?”

“不会?啊,我现?学几个动作摆个姿势不就行了?”

“你以为那些人那么?好糊弄?”

最终,事实证明?,还真是如此。

被?她给糊弄过去了。

这天?下?午,程迦带着兰言诗和?蜜心,往那洞窟赶去。

扮神女的衣衫早在程迦决定?实行这个计划时就做好了。

他存有私心,尺寸就是按照兰言诗的去定?做的。

没想?到?,竟然这样巧合,被?她穿上了。

蜜心手巧,按照凉州流传的飞天?神女图给兰言诗打扮。

她换装的地方,正是那家阁楼。

里面?世代居住的山民,暂时被?程迦派人“蒙眼请走”,山中都是他的死侍。

月上柳梢,时机已到?。

他轻叩木门,询问道:“娉婷,好了吗?”

“吱呀——”

悠长一声?响后,她出现?了。

程迦站在门口等候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脑海中幻想?过她穿上这神女装的模样,但……真正见到?的那一刻,他哑然失声?。

方才准备好的夸赞或调侃,都化成了春夜里的一声?鸟啼。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扔下?了一句:“跟我来。”

原本兰言诗是期待他的反应的,但他没看两眼就转过身,她心不在焉,更不可能发现?他变得暗哑的声?音。

湖面?被?无数火把?照亮,波光闪耀。

为了呈现?飞天?的景象,程迦搂着她,带她飞去了洞窟上方,亲自在她腰间绑上了微不可察的银蚕丝。

她从?没告诉过他,自己怕高,不敢从?上往下?望,于是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站着。

程迦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要去看她的腰,确认那银蚕丝是否绑牢,她的腰细到?他一手可以掌握,她还不知死活地挂着他给买的腰链,更加显得妖冶……他本就心有旁骛,这人还要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纵然他有毅力,也顶不住她这样看自己。

她的妆容妍丽,与往日的淡妆不同,珠辉玉映,千娇百媚,她的眼尾晕染着的红色的胭脂,像是牡丹花汁染就的……她露出了双臂和?细腰,那肌肤如玉似雪,细如凝脂,腰下?系着五彩的裙摆,更是衬托的她的白皙……

程迦心脏狂跳,不敢多看。

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让她发现?异常。

娉婷,你可知,你的美,让人……

情不自禁,情不自持,情不可抑。

“娉娉,转过身。”

她摇了摇头。

他又说了一次。

她毅然拒绝。

他想?问她为什么?。

抬头却看见了她楚楚可怜的眼神,于是止住口。

他大概猜到?了,从?洞顶将人下?放,那到?水面?上的高度,让她害怕。

“我会?护好你的,别怕。”

兰言诗点头,她就算再害怕,也会?咬牙坚持,和?他一起去完成这件事。

当她双脚腾空时,手心早已溢满了虚汗。

金色的流苏面?帘,掩盖了她惨白的脸色。

直到?绳索停下?,她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水面?,才略微放松。

程迦远远地看着她,他想?,假如自己是一个路过的砍柴樵夫,看见这画面?,会?把?她当成了真的神女,立刻匍匐在地,对她诚心跪拜吧。

她在水面?上,连湖面?上的倒影,都是美丽非凡的。

程迦想?,假如凡人对神女产生了欲念,那种情感,叫什么?呢。

叫亵渎。

-

或许上天?有灵吧,知道他们要做一件拯救苍生的事,竟然真的让他们做到?了。

那天?夜里,有赶来凉州城的商贩,看见了如此美丽的异象,立刻跪在地上,对着“飞天?”膜拜。

光是如此还不够。

程迦又命莫烟,跟踪那些看见神女天?象的人,趁人熟睡,将金子放进?他们的手中。

隔日,凉州城里关?于飞天?神女的传说,传开了。

这见一次神女,比一辈子赚的钱都多,谁不想?去参拜神女呢。

当天?夜里,近乎百人前去平原守夜,等候神女降临,竟然也让他们遇到?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莫名出现?了一锭金子!

一传十,十传百,两日之内,城里把?飞天?神女传得神乎其神。

这惊动了邓俭,第三天?晚上,邓刺史跟着一起去了,原本他是不信的,但夜空中映着的神女,姿态妍异,圣洁美丽,面?帘挡住了容颜,但完全就是他心目中神女的模样。

他的反应更为夸张,大喊一声?,扑通跪地,对着“飞天?”流泪满面?,“邓俭感谢神女庇佑,请您继续庇佑我们凉州城的百姓啊。”

自那夜开始,凉州城中,商贩们都无心卖货,白天?就去那平原先占领好位置,生怕位置偏远了,神女看不见自己。

眼见着自己精心策划的庆典人迹渐少,邓刺史是左右为难啊,他也不好命人将他们强行拦回来,因为他心里也信啊,不让人参拜神女,这是惹怒神佛的举动。

这日愁眉苦脸的邓俭恰巧在府中遇到?了程迦,跟他吐了一番苦水,程迦开解他说:“不如刺史将计就计,干脆将寒食宴移到?平原上举行如何?那里地阔平坦,水草丰茂,是块福地,我看举办宴会?也是很?好的,正好踏青了。”

邓俭一听,觉得此计可行,或许这就是天?意。

当下?命令手下?,将庆典搬到?了那平原上。

程迦心软了,他命令那些平成帝指派给他的士兵,出手相助。

不出半日,所有的摊子都被?搬了过去。

本来城中有些老人不愿挪动,但是为了看那“飞天?神女”,祈一份暴富的愿,全家人都一同前往。

离寒食节还有三个时辰事,凉州城变成了一座空城。

今夜是最后一场表演。

在开始之前,蜜心找到?了程迦。

程迦见她心事重重,分明?想?跟他说话,却犹豫不肯开口。

“是你家小姐有事?”

“世子,能别把?那线绑在小姐腰上吗?”

“为何?”

“我前日给小姐沐浴洗身的时候,发现?她腰间有了一道很?深的勒痕,还有些地方已经磨掉皮了。”

程迦不动声?色,试问着:“我记得,我吩咐过你,要在系银线的裙摆下?方绑一圈厚布。”

“我照做了,世子,但是我家小姐的皮肤就是很?细嫩啊,你一绑一个时辰,谁受得了啊。”

“蜜心。”莫烟提醒她,注意说话的分寸。

程迦抬手示意无碍,他告诉蜜心,“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待会?我会?告诉你家小姐,怎么?做的。”

听闻她因自己的过错而受伤,程迦沉默地在隐秘的林中独身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兰言诗换好了衣裳出来。

他掌灯,带她一路朝湖边走去。

天?气渐热,今夜林中流萤漫天?,即便是荒无人烟的野外,也让她觉得这段经历,美好难忘。

“娉娉,今夜不用绑银线了。”

“为何?”她的眼眸好奇地望着他,没有一点要跟他诉苦的意思,这让人程迦内心煎熬不已。

“我研究过了,飞天?神女侧卧撒花也是可以的。”

“侧卧好!”兰言诗笑眯眯地说:“我躺着就能把?活干完了。”

见她如此乐观,他心里更加愧疚。

“我们曾在樱林花神面?前许愿,你记得吗?”

“记得啊。”她怎会?忘记。

“疼就告诉我,不要隐瞒。”

她这下?知道了,原来他知道了她腰间有伤的事,是蜜心方才去找他了吧,这丫头……“我知道了,我好疼啊,漱滟哥哥。”

“你说晚了,我不会?心疼你的。”

“哼,不心疼就不心疼,总有人会?心疼的。”

“谁?”他很?敏感,下?意识地觉得那人是阿释。

“我爹娘啊。”

“……”

最后一场戏,他们特意拖了很?晚,直至天?亮前才开幕,她演得很?轻松,侧卧在湖心的一块岩石上,往下?慢悠悠地撒着花瓣……

在平原之下?,大家苦等了一夜,眼见着天?就要亮了,终于看见了异象,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立刻认定?了,这人就是飞天?神女。

看见她撒花,邓俭知道这是祝福之意,于是带头跪下?。

“多谢神女赐福——”

“多谢神女赐福————”

他身后的八万子民也跟着一齐跪下?,那场面?浩荡,令见过的人,众生难忘。

陈冬梅也在里头,不知为何,她觉得,那神女,很?是眼熟,特别是身形轮廓,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了。

这场面?兰言诗本人并未看见。

她换掉衣服时,天?彻底亮了,已到?辰时,距离地震发生,只剩一个时辰了。

只要守住这一个时辰,这一灾难,就算是平安度过了。

兰言诗换好衣裳,跟程迦一起,前往平原。

听莫烟汇报,说那里的人看见了神女,现?在正在狂欢庆祝,虽然此时尚是清晨,却热闹无比。

两人各骑一匹马,一黑一白,快到?那里时,果然听见了一阵载歌载舞的欢笑声?。

兰言诗看见两个孩童,握着拨浪鼓,从?自己面?前嬉笑着追逐跑过,她觉得,自己做得这一切,很?有意义。

前世,她是一个废物皇后,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住。

这一世,她终于替前世的自己,尽了一份责任。

这时,忽然有人喊住了她,她回头一看,是陈冬梅。

“冬梅婶,这里好热闹啊。”

“姑娘,什么?时候来的?你看见那异象了吗!”

兰言诗笑着点了点头。

“我本来不信的,现?在我信了,回去我就买个佛像,天?天?烧香供着。”陈冬梅想?到?了什么?,又继续道:“你祖母要是早一点出发,也能看到?就好了。”

“什么??”她说祖母出发?祖母要来这里?

“你祖母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你,前来凉州城找你了,算算时辰,也快到?城门口了吧。”

兰言诗脸色陡然一变,她和?陈冬梅又确认了一遍,“此话当真?”

“傻孩子,还不信呢,她托人我邻里带了话,说寒食宴这一天?一定?赶到?,与我们共度……”

陈冬梅话没讲完,兰言诗转身已走。

她在马厩棚子里找到?了自己的马,上马前,看了眼正在和?崔文灏谈天?的程迦。

或许她应该求助程迦。

但她要面?对的,或许是死亡。

这样残忍的事情,怎么?可以,拖上他。

她说了一句:“漱滟哥哥,再见。”

说罢,狠心翻上马背,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