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

作者:君侬

早早地收拾好了行李,就等着上车的日子。没想到剩下的这几天更是难熬,因为无事了,便想起了好多需要了断的前尘今怨。

 月儿那边不能见,倒也松了一口气,不见更好,见了,只怕走不走得了,都成问题。却是菱仙那儿,自己觉得对不起他,悄悄就这么一走,真是不仁不义。想着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说声抱歉,那怕他不原谅自己,要打要骂,自己都该领着。

 天晚了,就出了门,不想在戏园子里大庭广众下见他,只觉现在他是最知道自己隐密的人,在人前相见颇有白日宣淫之嫌。就直接去了他下处。菱仙没有下戏,家里的小童儿桃奴是菱仙的心腹,知子萱和老板相厚,让了进去。

 一面献茶请秦少爷稍候,一面遣人到园子里,给老板带话,让下了戏快回来。子萱一个人在外屋坐着,久了有些无聊,便起身在屋里转转,随手拿起案上的书籍翻翻,又走到架前看看上面的陈设。

 转到墙边,看见高几上的兰花和旁边的喷壶,象是想起些什么,伸手抄起喷壶,也没浇花,就握在手里看着,好一会儿,才放下来。

 回头环视屋里,看到内室门口,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的走了过去。内室一片黑暗,子萱摸索着开了灯。眼前突然一亮,有些不适应。

 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情形。才记起虽然在这里发生了天崩地裂的事情,自己却未曾注意过这间屋子的布置。这才仔细看来。

 屋里东西不多,但细致中略透些慵倦,双面绣牡丹的插屏立在地当中,把房子隔成两半,墙角立着大穿衣镜,雕花乌木框攀龙附凤,墙上还挂梅兰竹菊镜屏,四周都是影子,让人不知此身是真是幻。

 绕过插屏,地中还放着个香笼。子萱心下称奇,那日跌跌撞撞,却没被这么多陷阱绊了。墙前便是宽阔的贵妃榻,此时被褥整理的齐齐整整,看不出一丝发生过淫天欲海之事的痕迹。

 子萱还是走到床前,俯身在那床上摸索,似乎在找寻自己遗落于此的贞洁,又象要撮起初夜的碎屑。一双手臂从背后搂住自己腰身,一个纤细的身子紧紧的贴在自己脊背上。

 一阵热血贲涌,一时头晕目眩,似又要被那狂潮淹没。但仅是一会儿工夫,自己提醒自己不能一错再错。

 轻轻扳开那双臂,转身面向菱仙。伸出双手,撑住他的肩,那意思一面是要看清他的面容,一面也不要两人贴得太近。

 菱仙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一切都明白了。也是预料之中的事,还是一阵心上揪扯,眼泪就往上涌,低下头只等他说话。子萱看他这样,也觉鼻子一阵酸楚,说话有些走音:“我要…回上海了。”

 “哦?…为了他?”子萱一时语塞,心里有些害怕,这事除了自己和月儿,只有健云知道,他却从何处听来?健云决不会把这事拿出来说的。菱仙见他吃惊倒笑了:“你不要怕,没人告诉我,可你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傻子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

 停了一下,看他心安了,又说:“能告诉我,他是谁吗?”子萱低头笑了笑,有些尴尬“你不认识的。”菱仙却说:“要是他,我还真见过。”

 子萱奇怪的看着他,不知他在说谁。菱仙接着说:“那时我还坐科,跟着姚老板到沈府唱堂会,那天都是女客,太太小姐们没坐楼上,就在前坐。

 我跑龙套,去宫女,站在台前,老太太带着个天仙似的人儿就坐在眼前,他真漂亮。因为自己也是成日男扮女妆,一眼就看出他是男孩,后来听师兄弟中结交广的说起他的身世,没想到金枝玉叶的人儿,也有这么薄命的。

 沈夏两家联姻,也是遗老遗少圈子里的大新闻。我当然也有耳闻。你现在急着要走,不是躲这个,又是为什么?”子萱听完他的话,有些自嘲的笑了:“是呀,我是个傻子,什么事也藏不住,让人都看我的笑话。”

 菱仙伸出手去,抚摸着子萱眉毛,然后又摸到他的面颊“真是他,我也心甘了。而且还觉得很自豪,能和他分享一个男人,也该是我前世积的功德吧。”

 子萱看着菱仙突然有个发现,心里想:哦,原来是这样。嘴里就说:“你和他…长得真象。”菱仙笑了,有些羞涩:“别拿我开玩笑了。”

 手却环住了子萱的脖子,在他后颈上捏弄着。子萱心里又挣扎起来,怕再要失了,更对不起月儿。想把菱仙的手掰开。但菱仙就是死死的搂着不放手。扭来晃去,突然脸撞上了脸,菱仙反应快,嘴唇一下子就粘上了子萱的嘴。

 气一泻,整个人立刻躁热起来。便想着,晓英过了门,月儿和她还不是一样,自己凭什么要给他守着?是他不要我的!

 给他守着他也不知道,也不念自己的好。知道都是借口,但这样一想,似乎十分理直气壮起来,一闭眼就把面前的人压在了床上。

 菱仙趴在床上,只觉得很疼,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不知是自己心里的苦楚,让身体找不到感觉,还是子萱把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的伤都向自己发泄下来。

 子萱有些疯了般的在菱仙体内冲撞着。自己都觉得疼,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伤害菱仙、在伤害自己、还是在伤害那个虽然不在这里,却处处让人感到他存在的人儿。

 菱仙和他身量差不多,眉眼中有几分形似,而现在从背后看不见面容,只有白晰的皮肤,纤弱的腰肢,紧翘细腻的圆臀儿…

 至于“他”的这一切都被那虚假的伪装包裹着,自己几乎想都没敢想过能见到,此时却狠狠的想:扒光了还不就这样,还真是玉雕珠嵌的了?

 于是又转而鄙夷起自己来:什么崇高的情感,纯洁的爱情,还不就为了得到他超凡美丽的身体,不然就算他和别人…自己一样可以和他保持感情的。

 为什么自己就受不了?再想深一些:有什么不一样?真到了这时候,漂亮些,丑一些还有什么差别?哪还有心思分辨干的是谁?到家已是午夜时分。叫开门,当值的小安很殷勤的问道:“秦少爷怎么这么晚?最近忙啊?”

 子萱只对他微微一笑,也没答话。就进去了。心里有种虚脱般的空灵。以为路熟了,不用去认,就任由双脚带着自己往前。

 还当是回房的路,却突然发觉站在了后花园的门前。苦苦一笑。…来这里干什么?想转身回去。却又想:来都来了,进去转一圈嘛。又遇不上鬼!夜深了,有些冷,但没有风。满园枯枝,不闻萧瑟,徒显肃煞。

 天很晴,正是月底,没有月亮,满天星斗象都挂在光秃秃的枝头。子萱没有注意园里的景色,只是一路走下去。不知道自己想去何处,却又隐隐的觉得有个确定的方向,只想着:到了那儿,什么也没有,心也就死了,可以回房好好睡一觉。

 于是有了些轻松,脚步也快了些,似乎已经备了香烛,等着还愿罢了,赶紧磕个头就了事。正在兴冲冲的往前,却冷不丁的瞥见了前方的一样东西,吃了一惊,脚步刹住呆呆的站在了原地。湖边上站着一个人。没有月光的黑地里站着,灰蒙蒙的,象一块玲珑的太湖石。

 虽然还远,虽然那人背对着自己,但子萱依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谁。…为什么他在这里?小娥、小玉都死哪里去了,怎么叫他跑出来的?那边,没有回头,但显然听见了脚步,身子站得更直了,一种僵硬的挺直。

 背影中,看得出一丝强忍住的颤抖。子萱突然平静了下来,心里一阵歇斯底里的狂喜。…好!正好!你在这里,那我就告诉你:我干什么去了!几步走到他身边,没有伸手去碰他,也没有去看他的脸,就和他并肩一站。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语调轻松,甚至有些调侃,自己都佩服自己能如此应付自如。…“我是在这里遇见你的,所以我在这里等你,等了好多个晚上,你都没来。”

 子萱突然觉得有一把小刀,正正的捅在自己心窝上不说,还用力在那里来来回回地剜上了好几圈。…他就这么容易的把自己打倒了,让自己的一切报复心理变得多么卑鄙,多么罪无可恕。

 可自己到底那一点错了?错在他!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生错了性别!是他生错了家庭!是他错生得如此美丽!是他错生得如此柔情!自己唯一的错就是不该来北平!不该来沈家!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还…等我干什么?”

 静了一会儿,那边才开口说:“我也不知道…只是以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切不高兴的事情都可以不去想了。”子萱猛地半转身子,伸手去抓住月儿的肩膀,一把把他拉过来和自己面对面。

 “沈江月,你听清楚。我对你有过些傻瓜才会有的念头,是的,我承认!但是现在我明白过来了,也理智了,我正在把这些错误的想法从脑子里清除出去。如果你也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希望你也尽快理智起来。要记住你是要结婚的人了。

 就要成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了。只要你本本份份的,尽到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你的前途家里都给你安排好了。而我呢?我什么也不能给你!”月儿一直仰着头,静静的看着子萱,听他把一切说完。

 但好象这一番话没有对他起到任何作用。子萱的内心喷薄而出的澎湃激情完全没有感染他。他开口了,还是刚才那样淡淡的语调,平静中带着无限的绝望:“是我…向你要过什么吗?”

 子萱的胸口一团怒火在燃烧。他恨他!恨他为什么每当自己鼓起勇气拥住他时,他要跑开,把自己抛在深不见底的虚无中。

 而每当自己咬着牙,用心里的血和泪浇熄那熊熊火炎,要转身离去时,他又挡在自己面前,不哭不闹,就那么静静的看着自己,就让自己跑也跑不开,避也避不了。

 子萱一把卡住他的双肩,摇晃着:“你说!你说!我到底前辈子欠了你什么,你要这么折磨我?你让我觉得自己好没用!

 我要带你走,就要和家里断绝关系。可我大学还没毕业,到哪里去找份好工作。吃糠咽菜,我都不怕。可是…你以为我能忍心看着你受这份苦吗?你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你也就该过这样的日子,可我却不能给你这些。

 到那时候,你还是可以这样无怨无由。你该显得多伟大!而我呢,我成了什么?我会成为一个自私的小人!我会多么恨自己?”

 子萱突然住了口。因为他发现月儿看自己的目光显得那么的陌生,似乎不光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认识自己是谁。月儿见他收了声,缓缓地摆开他的双手,抽出身来,转过身去走了半步,看着湖面。

 “原来我以为你对我,和别人都不一样,看来我错了。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宠着我,爱着我。可他们看重的并不是我这个人。

 他们看重的是我‘沈家三千亩地一根苗’的地位,我是那颗给沈家传宗接代的种子,要是我没了这点儿用处,我可能什么都不是。

 只有你一个人叫我作‘我自己’。虽然这是一个好陌生的角色,虽然我不知该如何作起,但是它让我看到了生活中,还有那么多的可能,还有那么广阔的天地。

 我以为,你会帮我作回我自己的。可是…”月儿的声音象汩汩冒起的泉水,越来越小,越来越细,最后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子萱好象又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原来自己还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月儿的心思。他想理清楚思绪,找出个办法,却一时脑子乱烘烘的没个章法。但子萱强烈的感觉到,自己现在必须说点什么,否则就晚了。

 语无伦次的开口说:“月儿,我不知道…刚才那些话…我不是那个意思…”正说着,突然听见远远的传来一阵压低的呼唤声。

 “小姐!”“小姐!”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压得很低,在静静的夜里,却传得很远。两人都朝声音的方向看去,虽然还什么也看不见,但听得出声音在靠过来。

 “是小娥和小玉。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别让她们看见你。”月儿说完,匆匆向声音的方向迎了过去。“等等!”子萱想去拦,月儿没有理他,也没有回头,自顾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