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我默默地跟着她走着。再说什么都没有意思。不知为什么她会这样生气,不就是夜晚去一次动物园吗?多说哄她的话会更让我不愉快。但是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什么应景的话好说。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前方不远处就是卡莱诺的后门。“怎么?没有什么要再说的了吗?”她盯着我的脸说。
“我…”我愣了一阵,笑道“我们在楼下喝咖啡,说说话好吗?”“你没有想到要对我道歉吗?”
“这…”我实在搞不清楚女孩子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明明是我的坚持使她避免了无端受伤的机会,她却要求我道歉。最后我只好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下次不要老是撒娇好吗?”
“下次…”她冷冰冰地说“没有下次了。你这种人,死了没人埋!”蓦地转过身,跑进卡莱诺侧面的通道,只留下我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
许久,我才反应过来,走上几步,从通道向前看。只见她招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如果冲上去高喊“对不起佩兰”也许还来得及。然而即使不是懊丧压得双腿是那样沉重,强烈的自尊心也会阻住我的脚步。
“笨…”我默默地咒骂着自己。寒风从金属装饰物的缝隙里挤过,带着尖啸声,刮进我的耳朵。我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却看到林彤正端着咖啡,在走廊的玻璃门背后,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对上了我的目光时,浅浅地露出一丝微笑。
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超过了10点。包房里的麻将局还在热烈地继续。马南嘉和谭刚面前的筹码已经多数移到对方那些人的面前。我走近林彤,淡淡地问:“看什么呢?”
她手指抚着咖啡杯纤巧的把手,微微一笑:“看你。”“我?一个傻乎乎的人?连女孩子的心都摸不出,有什么可看的?”
嘴里说着自嘲的话,我转到她身边。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稍远处,教堂如同黑寂的坟墓,或者野兽的肚腹。果然是看好戏的位置…我心想。“你是算好了时间打电话给佩兰让她来找我的吧?”我明知故问道。林彤望着教堂,微笑不语。
“想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什么吗?”她抬起头,仍然带着始终不变的微笑:“你一定以为我真的是傻瓜吧?朱医生?”我耸耸肩膀:“从来没有。”
“为什么用一副怜悯的眼光看着我,就象所有以为我是听凭丈夫在外面瞎搞,而自己守着只剩个像模像样的空架子的家的可怜女人?”女性确实是值得所有男性花费一生时间好好去读的一本书。而且,即使花了一生时间也不一定读得懂。
“其实你早就什么都知道,是吧?”我问。“恩哼,从最初的几天起。”她把杯子凑到嘴边,却没有喝又放了下来端在手里,咖啡杯和杯碟激烈地碰撞着,发出“咯咯”的声音。她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控制住隐忍的怒气。然而她又绽开了温和的笑容:“朱医生,我想,现在你也知道那里正在干什么吧?”
见我点头,她随即说:“不过你肯定不知道,那几条淫虫饭后都吃下了蓝色的小药片。是我亲手给的。”
“马南嘉居然放心你去做这种事情?”闻言我惊愕不已。“他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不放心。那些人的心思在哪里,他清楚得很。”
她继续笑着,笑容里几乎能看到冰凌“看呐,他们就在那里,一个又一个、一次接一次地干他!即使不能亲自一刀一刀地割下他的皮肉、把他放进绞肉机绞成肉酱,想到这个真是比什么都令人愉快。
…很快就可以看到马南嘉气得发疯的样子。还有他流血的身体…”“很可能是尸体…”我心想。突然无比厌恶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即使阻止泰雅回到那个该死的地方,甚至没有弄清楚他是不是回去了。
“不!我不要他现在死!”眼泪从她无声的笑脸上滚滚落下“这个肮脏的娼妓,我要看着他象一块臭肉一样慢慢烂掉。
如果马南嘉能从头到尾地看着这个过程,那更是再好不过。”“你很有点自相矛盾啊,夫人…”我说“如果你真的想看完这场好戏,为什么让我知道你是导演?”
“你知道了,马南嘉不久也会知道,不是吗?”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比我自己告诉他更有戏剧性。丈夫背叛了妻子,然后背叛自己的情人,可自己却是最后一个知道情人的惨状。”
“你不必这样做的,夫人,”我指了指她的腹部“为了另一个生命,多花一点时间在愉快的事情上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我就该为了其他生命毁了我自己?”“如果你真的那么恨马南嘉和季泰雅,干脆离婚,让马南嘉赔你一大笔钱,舒舒服服地过后半辈子,对那两个人眼不见为净。这并不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你错了。”她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我不恨马南嘉,我恨我自己。我居然连冲上去责骂他一声‘婊子’的勇气也没有。
我根本没有拿得上台面的理由去责骂他。难道要让人人都知道我丈夫为了一个男人抛弃了我?这些年来,我唯一的快乐,就是看到那些流血的尸体。多么象那婊子,看着多么解气啊!”一股熟悉的让人联想到工作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血,对,就是血。在哪里?我急切地四下扫视,在哪里?林彤接着说:“可是,策划了那么久,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事情都做完了,却连自己去告诉他的勇气也没有。
还要让他的骨血寄生在自己肚子里,女人…终究是弱者吗…”说到最后一句,她几乎泣不成声。走廊淡淡的灯光下,她的脸色病态地苍白。我的心“砰砰”地跳着,脑海中出现一幅恐怖的图像:走廊的拐角上泰雅流血的尸体。
不,还要近一些…暗色粘滞的液体,顺着林彤脚踝流下,把毛料裙子下的长桶丝袜染成污浊的颜色。咖啡杯“哐啷”一声砸碎在地上。林彤抓着我的胳膊慢慢沉下去。我急忙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马上去看医生?”
“我没事的。”她淡淡地惨笑道“怎么能错过这场好戏。”“什么没事!你有可能会送命的,而且是一死两命。我去叫马南嘉。”她低低笑道:“想到孩子才会想到自己的女人的臭男人!女人不过是生育机器吧…”
“坐下别动!”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嘱咐道“靠着墙,坚持一会儿,救护车马上就会到…”
我奔进屋子去叫马南嘉的时候,还能听见林彤低低的笑声。很快地,如果我预料,一阵忙乱。胡蔓莉打电话给120,谭刚照顾客人,安排他们离去,象他们打招呼说抱歉扫兴。
而客人们怀里揣这搓麻将赢来的钱,带着满意的客气,连声说母子要紧,玩是小事。其中几个还要做势要帮忙把林彤搬进屋子。在此以前,马南嘉已经把她抱进屋里,放在长沙发上,握着她的手,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很快120的救护车就来了。两个服务生、一个救护员和马南嘉合力把林彤抬上可以移动的担架。
我听见随车的男急诊医师用很大的嗓门问“什么时候最后一次月经?什么时候开始出血?有没有妊娠检查过?有没有孕妇保健卡?”胡蔓莉带着哭腔的声音叫嚷着“我们不是住在一起的亲戚,我也不知道呀…”
马南嘉一面照顾着妻子,一面断断续续地回答。屋里乱成一堆。我独自站在走廊上,仿佛超然于混乱之外。
在这里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也没有我说话的必要。我似乎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就在此时,一只手拉了拉我的袖子:“朱夜,出什么事了?”
我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熟悉而温和的声音,确实是来自我面前披着汗湿的头发和揉皱的外衣的泰雅。很少看到他如此狼狈。他刚从楼梯上跑上来,气喘吁吁,眼圈发黑,下唇有新鲜的咬破出血的痕迹,看上去疲惫不堪。
“是…那个…”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生硬的声音“林彤生病了。可能是流产。你…”“朱夜,帮我一个忙好吗?”在我尴尬的问题出口以前,他直截了当地说“请你千万要帮我这个忙。”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虽然我们认识好几年,他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在我的理智能够反应过来以前,一个“好”
字脱口而出。他接着说:“如果马南嘉问起来就说你一直看着那帮家伙,他们没有对我做什么。记住了吗?他们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否则他肯定会发狂…答应我了,是吗?”
我下意识地点头:“你…没事吗?”“没事。我要回去冲澡。别那样看着我…你又不是没有看到过。我得马上洗个澡。难受死了。”
他往另一头的楼梯走去,中间还回过头来说:“别忘记告诉马南嘉一声事情都办妥了。”“快!朱夜!跟我一起上车!”突然,马南嘉叫住了我。“我?为什么?我又不是亲属,我去有什么用?”
“只有你才听得懂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不由分说地,他拉着我跟在担架后面“我需要帮我解释医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拜托啦。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经历。”我就这样脑子乱哄哄的挤在一堆人中间,乘着警铃大作的救护车,从空旷的街道呼啸而过。
当救护车一个急转弯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左边就是刚才和佩兰一起走到过的地方最远的地方。
我甚至看清楚了我们转弯回头的那个墙角。然而,就在墙角前十几步的地方,一扇半新不旧的铁门,松松地耷拉着一付铁锁,分明地半开着,隐约可见里面钻进灌木丛的幽深小径。
我靠在玻璃窗上,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命运啊…”***3月29日“再对我说一遍…”马南嘉两手插在头发里,来回地在杂乱的医生办公室里走着“我还是没明白。”
方梦仪总值班医生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拍拍我的头说:“这事情交给你了,安安。”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瞪圆了眼睛,撅起嘴唇,做出一个方梦仪式的招牌表情:惊愕。
“睡觉去吧,老阿姐。”我说“说不定早上交班前还要来一个剖腹产什么的。”“你这乌鸦嘴…”
她嘴上这么说着,眼睛都睁不开,身体却准确地向值班室胡乱堆着被子的双层床移动,最后一下子栽了进去,很快打起小小的呼噜。这就是方梦仪,长我一届、只比我矮2公分、留着短短的游泳头的前校女子排球队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