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VIL

作者:朱夜

我听见他说“给你吃的汤里面只有20片洋地黄,剩下的30片都是我吃的。难道吃惯了安眠药别的毒药也吃不死吗?这些全都吃下去,应该够了吧?”

 洋地黄的吸收程度个体差异很大。至少我知道我是一个敏感体,等我老了生了心脏病需要吃的时候应该小心剂量。

 我突然笑了一下,如果我能活到老的话。接着我哭起来。哦!见鬼!为什么我这么软弱无能,没有趁早把那些该死的安眠药丢出窗外,就只会哭!哭!哭!我积攒起全部的力量,企图强迫自己麻痹的心脏加快速度,供给大脑足够的氧气。

 泰雅跪下身,揽住我的肩膀:“有点难受吧?很快就会过去的。天就要亮了。我们上路吧。”他说话开始有些含混。“为什么…”

 我从牙缝中挤出一个个字“…要拉我一起死?”“因为我爱你。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你,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我大概是用力过度,晕过去了一小会儿。等我稍微清醒一点,天色已经开始亮起来。

 自己的身体无力地靠着沙发跪坐着,而泰雅婴儿般蜷缩着身体,头搁在我的膝盖上,呼吸浅而慢,不时还间断地停止,就象我的心跳。他现在应该还能听见。不过,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吃力地俯下头,但是离他总是还有一点距离。

 我的手腕一点也使不上力气。绝望中,我伸出双臂,整个地环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他,尽量地把嘴靠近他的耳朵。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时间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重。

 旭日初升,公寓开始有了生气。可是我除了光线本身以外,什么都看不见。这时我的耳朵却是异常敏锐。车库大门在开启,电梯在运行。一缕金红的光照进我的眼睛。我使出最后的力气,贴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

 “泰…雅…”小鸟从窗外掠过,有一些停在阳台上歇脚,快乐地啁啾鸣叫。“虽…然…我…常…”园丁在洒水。葱绿的嫩芽顶开树皮哔啵地爆出。“责…怪…你…”楼下晨起跑步的人相互打招呼。哈哈,张先生,好天气。你好呀,王先生,真的是碧空如洗呀。“其…实…”楼上人家的小男孩出门去赶校车。爸爸再见。妈妈再见。爸爸答应我礼拜六去看球的哦。

 妈妈不要忘了给我买新球鞋。“我…一…直…是…”楼下的夫妻在煮早饭。啊呀,亲爱的,土司烤焦了。没关系,我拿袋饼干到公司去吃。等等,亲一个。唔,还你一个。

 “爱…你…的…”我的嘴唇落到他还柔软的脸颊上。深长的,带着咸味的吻,调和着温暖的泪水,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我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呼吸。然后就是真正的、无边的黑暗。***

 4月15日“朱夜啊!嘻嘻,瞧瞧镜子里你自己的样子吧,”耳边传来护士莉莉的声音“气色好多了呢!曹大夫说你今天能出ICU,转到普通病房了。胃管也可以拔掉了。高兴吧?笑一笑啊!”我习惯性地闭了一下眼睛作为回应。据说马南嘉是个非常镇定的人,看到屋里的混乱景象,马上沉着地打了120和110。我被送到医院积极抢救。曾经有一阵子我浑身插满了管子:供呼吸机人工呼吸用的气管插管、临时心脏起搏器、血液透析用的双腔静脉插管、深静脉留置补液管、胃管,还有我最最讨厌的导尿管。

 在精心的医治和护理下,我终于渡过了心跳骤停、成人呼吸窘迫综合症、肾功能衰竭、消化道出血、水电解质平衡紊乱等一道道难关,活了下来。

 虽然没几天气管插管就已经拔掉,据五官科医生的检查,声带稍微有些红肿,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我就是不能说话,只能用点头、摇头或者闭眼来作为回答。

 ICU(特别监护病房)一般不允许探望,因为情况特殊,经过特许,自从我恢复意识以后,重案组和803的法医同事就不断穿梭往来于ICU,询问我各种问题。

 我的胳膊过于虚弱,提不起笔,所以无论什么问题一概只能以简单的动作来回应。他们最后的结论是我分析出了犯罪分子的本来面目,在揭露他并责令他弃暗投明认罪自首的过程中被他袭击,经过激烈的搏斗,可能还巧妙地利用了某些药物,在最后的危急关头杀死了对方。真他妈的见鬼。这个千疮百孔的结论是李斌来看我的时候告诉我的。当时我笑了一下。那天莉莉也在。她激动得拉住李斌的胳膊说:“啊!他听到啦!他笑啦!他不会变成植物人啦!太感人啦!”

 李斌趁机也抱了她,从她的肩膀上方朝我挤挤眼睛。其实我宁可变成植物人,永远不再醒来。那样就不会听到韦小瑞说的话。

 那天他作为朋友来看我,坐在我的床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剖验尸体的事情。也许他那么做是为了让我放心,犯罪分子已经得到了确认,两起谋杀案已经了结。

 突然他发现监护仪上我的心跳达到140多次,吓得他马上去叫值班医生。我转出ICU以后,睡的床位属于创伤科,主治医生是我过去的师兄。

 出于照顾,让我睡在3个人的小间里。另外两张床都空着。房间里的窗台上摆着胡大一、蔡副局长和倪主任送的花篮,花先开始凋谢。

 “祝你早日康复”的红纸条成日在和煦的春风中轻柔地飘动,也慢慢地褪色。我的身体虽然慢慢复原,可是仍然不能说话。出院后,作为照顾,倪主任给了我1个月的休假。

 但是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大量的工作来麻痹自己。所以我整日藏身于资料室,泡在胡大一弄出来的没有头绪的故纸中。那天中午的时候,资料室的老张吃饭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整理和抄写。

 也许对别人来说只不过是又一种恼人的文书工作,而对我来说这是我现在能做的全部。门开了。马南嘉提着一个纸盒走进来。飘来一股披萨的香味。他清减多了,西装的腰身空空的。

 他搓着手,淡淡地笑着说:“很抱歉你出院了才来看你。店刚开张,生意太好,很忙,家里又有点事情…恩…你还是不能说话吗?”我木然地看着他,等带着他给我的任何打击。他接着说:“林彤已经昏睡好几天,每天只有1、2个小时的清醒。

 可是一旦醒来,只会胡言乱语地尖叫,说什么要杀人要吃人肉喝人血。方医生说是毛病转移到脑子,使她神智丧失。但似乎也不仅仅是那个毛病本身,好象有强烈的执念支配着她,加重了症状。不管怎么样,方医生很照顾我们,帮了我们不少忙。多谢你介绍她给我认识啦。

 不能说话,不过可以吃东西吧?我问过医生了,他们说你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喏,要不要来一点?”他举起标有“卡莱诺第4分店”的纸盒举到我面前。我摇摇头。他打开盒子,用附送的塑料刀叉割下一小块,送到我嘴边。无路可逃的我勉强张开嘴。还带着热气的披萨饼,那香软的味道仿佛有一个世纪没有尝到过了。

 “这是菠萝熏肠总汇披萨,”他介绍说“菠萝的香甜和熏肠的鲜咸混在一起非常好吃。烤的时候用烤无边软饼底的方法,做出来口感非常好。即使只分得出甜、咸的粗心食客也可以尽情享用。”他停顿了一下“是他最先想出来做的。”

 在这里无需提及那个名字。他的眼睛湿润了。而温热的泪水早就不顾尊严地顺着我的脸颊向下流,沾湿了衣领。马南嘉又叉了一块披萨,我急急地接过,张开嘴吞入,含在嘴里小心地嚼着,用力吸进每一丝柔软香甜的味道。

 “有的人命真好,”他接着说“可以抱着真心相爱的人去死,然而却拣回一条命,刻骨铭心的浪漫足够细细地回味一辈子。还有人有人把美食送上门,开开心心地吃。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碰上这样好的运气。”

 “为什么…”我哑着嗓子问“为什么在他的遗书上泼上咖啡?”“哦?你居然猜到是我?看来脑子很清楚么,不用担心你会变成白痴给送进福利院。”

 “如果不是你,会是谁?如果没有弄糊那些字迹,怎么没人提起我和他的关系,还有他的动机?”

 “为什么?”他轻轻笑了一下“因为我讨厌看到你以后得意洋洋地到处炫耀你的情史。我知道,在你那种单位里,即使你自己不开口,你的同事们早就会传遍。这样不是很好吗?”

 “即使他最后被定为变态杀人犯?”“只要有我一个人记得他是个纯真善良的人就行了。”“难道只有你吗?”我紧抓着台面站起来“你以为只有你是真的爱他吗?”“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你才是个变态,为了自己的快感宁可看他一次又一次伤害自己。然后再把更多的伤害加在他头上。”

 “胡说八道!你以为我看到他伤害自己会觉得快乐?他到底也是男人,难道不该坚强一点吗?我一直想教会他这个。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不被伤害。”

 “你错了。冷漠不是坚强。你根本无视他对你的爱。你先是抹煞了你自己对爱的需求,接着还要去抹煞他的,用孤僻去掩盖得不到爱的恐惧,用苍白的墙壁把心包裹起来,其实恰恰把最脆弱的一面露在外面。

 我不管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反正你才是真正的变态!”我无语,撑住桌面的手臂不断颤抖。马南嘉抹去脸上的泪水:“其实他还是个孩子,他的心灵就固定在那个晚上,被绑在案板上强暴的时候。

 他一直等着别人来救他,父母,兄弟,或者任何人。他会在那个时候跑到公园去,潜意识里也是这个想法。象他那样脆弱的人,只有温柔的爱才能拯救。为什么老天不长眼睛骗骗让他碰上你呢?为什么…”

 瀑布般的泪水从他脸上滚落“为什么他等的不是我呢?”我喃喃地说:“为什么803做犯罪剖析的不是你呢?”他凄然一笑:“因为只有变态才能分析变态。这个,留给你慢慢吃。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变态吧。”

 “等一下…”我说“有一句话给你。一直没机会对你说。”他背对着我呆了我几秒钟,终于沉声问:“什么事?”

 “是他要我转告你的,”我咬住牙齿,强忍住泪水“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玷污过他。”“你怎么能肯定?你不是陪佩兰出去了吗?还是你又做过什么变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