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观言暂时被关在刑部大牢。他始终不肯认罪,巡查官也有些不耐烦,想早些了结这桩“犯讳”案,好向内阁宗正有个交待。或许看在新科状元的名头上,也没刻意安排低劣的囚室,只是间简单收拾过、铺了层稻草的普通牢房。
牢房外落了锁,无人看守。早春的夜寒意深重,白日里的鸟啼也消失不见。
封闭和恐慌可以摧毁一个人,刑部官员很精于此道。在那位巡查官看来,不过一个身子薄弱的小书生,应该用不着几天就能吐出他想要的答案。
岑观言躺在薄薄一层的稻草上,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目之所及的是一面墙,墙上印满了划痕、掌印和不知所言的刻字,像是在这间囚室里待过的人,在接近绝望下胡乱的呓语,被永远地留在了墙上。
确实很让人畏惧。
可岑观言没有去看,也没有去听。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几日对同僚们的记忆,原本便不多的几帧画面重重叠叠,他试图从其中寻出蛛丝马迹,去找到那个真正的有罪者。
主动嫁祸他人,至少是在第一日就开始明显疏远他的十几人中的一个;写错先帝名讳,那人一定不是个细致谨慎的,极大可能不是翰林院的前辈,而是与他一同分进翰林的同年们。
如此一来还剩三个,一个是殿试前还给他递过帖子的冯坚,一个是二甲第一的柳安德,还有一个书案离他最近的杜荣。
若是能再见见这三人一次,他八成能判断出到底谁才是那个错讳的人。
“世事难料啊。”岑观言自嘲地苦笑,不久前还骑马游长街,看尽京城繁华如锦,如今身陷囹圄,也看了一遍刑部囚牢是何模样。
他和衣眠去,慢慢沉入睡梦中。
……
第二日清早,清脆的鸟鸣惊醒晨曦,日光穿过云层还余了不少光亮,又是个晴朗的天气。
刑部大牢内依旧阴暗,见不到外头的光。长年累月的黑暗带来阴冷和潮湿,还有霉变的异味。
来访的客人提了一盏灯,驱散满室的黑暗,然后是缓慢稳定的脚步声,一步步地往里走,直到停在一间牢房前。牢门的锁被打开,发出碰撞的响声。
岑观言刚好从梦里醒来,睡眼惺忪,站起身来看向来人。
先看衣着,宽袍广袖,细看下才发觉暗针绣出的流云纹。再看面容,眉眼带笑,笑意温和,直视那双带着笑意的眸,只会觉得对方如此诚恳真挚。
正是纪怀枝。
“岑兄近日受苦了,愚弟虽未与岑兄深交,也知以贤兄为人定不会做出这等疏漏之事。只是掌管此案的刘巡查向来严苛,愚弟今日才得进此处。”
“劳烦纪公子跑这一趟了,岑某在此谢过,再多嘴问一句,翰林同僚可还安好”岑观言有些意外,他与纪怀枝素不相识,最多是两人名字列在同一张榜上的交情,怎么说也没深到让纪怀枝亲自来大牢看望的地步。
纪怀枝丝毫没在意他的故意疏远,答问题答得认认真真:“程学士判了失察的罪名,罚了半年的俸禄,其余人也都是罚烽,以儆效尤。倒是岑兄你,这回有些麻烦了。”
说到这,纪怀枝眉眼低垂,像是与岑观言感同身受似的,带了几分担忧。
“家父虽有些职权,无凭无据也不能就此放人。不过岑兄放心,我会想法子救你出来的。”
岑观言:“多谢纪公子,岑某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然也在清流中不得长久。若是方便,代我向今年同榜的三位同进士问声好。”
纪怀枝走了,寂静再一次占领这一方囚牢。
岑观言长叹一口气,与方才的来客说话,简直比独自在这待上几天还费心费力。他虽不曾见识过朝野内风云变幻的汹涌,也是一人从容州走到现在,见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听了许多各式各样的话术。
纪怀枝的话语听着是关切,实则句句都是钩子,等着他主动咬钩。提出要求必定需要付出代价,这代价是什么,看朝中局势便不得而知。
是臣服,是成为纪怀枝,再明确一点是纪首辅手里的一把刀。
纪怀枝模糊着问,他便也模糊地回,话里的暗示只当听不明白,打发走了也是好事一桩。
不过亲手掐断送上门的生路,还是有几分不舍在的。
他这头还在思索,又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与先前不同,这次的脚步声急促有力,踩在阶梯上硬生生走出了斧凿锤石的气势。
来人是陈谨。身后的狱卒点头哈腰,神情复杂,今日的刑部大牢可能是请过宝珠寺的大师看风水,一连来了两位首辅家的少年郎。
当然,宝珠寺的大师不会看风水,更不会给牢房看风水。陈谨来此,是受了同在户部的方卓所托。两人同在户部,遇见是一见如故,又有同年的情分,差点水到渠成地拜了神结拜义兄弟。
岑观言久闻这位众人眼里离经叛道的世家子大名,从烤红苕那次便想着见上一面,没想到第一次相见,竟然是在囚室。
陈谨在栏杆外,初春便开始摇着折扇,明晃晃的织金绸缎长衫,浑身上下散发着专属于二世祖狂放不羁的气息。
“观言贤弟,既然是方卓的贤弟,也是我陈谨的兄弟,你大胆说,干这事的是谁,我给你去查,我查不出来找朋友一起查!”
……
陈谨离开得心满意足,回家的步伐比往常都轻快得多。家中的陈首辅见他这幅不着调的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
“又去哪了!今日又不是休沐,户部的事做了吗!”
“都做了都做了。祖父您别气着,我就是散会后去逛了逛,东城新开了家酒铺,明日休沐我陪您一起去,您可千万别告诉父亲啊。”
陈谨躲过前头丢来的废纸团,嬉皮笑脸地宽慰了几句,转头就进了房。
陈首辅才想起来这不肖子孙分明是从北城回来的,哪有什么东城的酒铺,气得嗳哦一声,一个人去喝了几杯闷酒。
夜幕来得越来越迟,往常天已经黑透的时候,如今还剩了一丝霞光。
赶路的佃民抓紧了时间,要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京城。
行脚的商人挑着货物,眼看天色渐晚也加快了脚步。
两批人从城门汇入京城,随后水滴般分散在汪洋的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