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仪还是吩咐把椅子移到了厅外,她必须亲眼看着羌人死在别苑外才能安心。
她目力极好,望向外头的黑夜。
夜里火光冲天,远处尘烟滚滚,马蹄挥起的尘土遮掩了望去的视线,看不出奔向别苑的有多少骑兵。
羌人长期在西北游牧而生,天生就擅长在马背上战斗,也精于养马之术。每匹马的外表都油光水滑,簇拥在其中的一匹尤其神骏。
马背上的人脸型尖细,鹰钩鼻,典型的羌人长相。眼眶深陷,目光锐利,像草原上搏击长空的海东青,随时准备俯冲向窟中躲藏的野兔。
顾仪认出了此人的身份--羌人临涂一支的王,临涂释比。
羌人军队也发现了别苑早有防备,摆出了进攻的姿态。低沉悠远的号角声响起,临涂释比一挥手,前头的士卒开始撞击别苑大门。
守门的纪家子纷纷拿起府兵带来的弓箭,从高处射过去。没见过如此混乱的场面,他们的手在不停地抖动,几支射出的箭连院墙都够不着。
羌人愈发猖狂,加紧了撞击大门的步伐,众人只听得一声声沉闷的“咚”,愈发战栗起来。府兵还算见过些血,可惜杯水车薪,难以拦住外头的脚步。
细碎的哭声开始蔓延,随着撞门声的急切,像墨水洇在白纸上的黑,沾染到各处。
纪家主放了信号,也只能坐立不安地等着援助的兵马。
他先前托大,只带了些府兵。羌人的血里流淌着好战与厮杀,不是只负责一府平安的府兵能抵挡住的。
顾仪在穿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在看临涂释比。
正在指挥的临涂释比似乎察觉了什么,转向顾仪的方向,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
“穿云,取把弓给我。”她开口说道。
穿云没有动作,等了片刻,看向顾仪的眼神。她的眼眸一向平和,是狂风摧残后依旧坚定的平和,穿云还是急匆匆地去借了把弓。
顾仪刚把弓拿到手,听得利刃破空之声,一支箭从方才临涂释比的方向飞来。
对方瞄准的是她的心口!
守在一旁的弄影反应迅速,一柄小剑挑飞箭头,惊得旁人尖叫。
“主子进屋躲着吧。”弄影劝道。
顾仪没有回答,她靠在立柱上,一指拉弦。端直燕尾,将箭搭在弦上,瞄准临涂释比的左眼。
弓圆如月,箭发如电。
临涂释比没在意这根箭,他只觉得那位贵族女子有些滑稽,妄图拉弓射人,只随意侧身一躲。
箭头从他的脸侧擦过,留下一道血痕。
顾仪放完那一箭,几乎连手都无力抬起,整个人往后倒去,幸好被早有准备的穿云扶住。
她盯着那道鲜红的血痕,等到临涂释比看向她,再露出一个艳丽的笑。
早年她爱弓箭,爱刀枪,近来无暇练习,至少还是有些准头在的。只可惜身体还是太弱了,力道不够,只是擦伤了对面人的脸。
顾仪没有回偏厅内,她方才那一箭虽没能一击打倒敌方,也给了众人极大的振奋。她就坐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手里还把玩着先前的扳指,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艳中带煞。
不到半个时辰,第一个羌人冲进了别苑,被离得最近的陈谨一刀毙命。
温热的血溅到他的脸上,他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守着别苑的大门,谨防更多的敌人涌进来。
这是陈谨第一次亲手杀人。
从前手中的剑只是佩饰,是世家子间兴之所至会□□观赏的玩物,他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他会拔出手中的剑,刺进敌人的心口。
纪家的府兵和陈谨带来的侍卫不知不觉间混杂在一起,并肩抵挡来袭的羌人。短兵交接,厮杀声不觉于耳。
突然,外头传来响亮的马蹄声,还有禺山郡守的喊声。
“禺山军在此,羌人束手可留一命!”
众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与外头的军队里应外合,战局很快扭转,羌人死伤惨重。
顾仪吩咐弄影不必守着她,可去试试用弓箭射杀临涂释比。可他似乎已有警惕,败走之时极其谨慎,躲不过的箭矢直接拉着身边的护卫做盾牌。
顾仪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能把他留在此处。
她的余光注意到纪家主的眼神,没有胜利在望的喜悦,泛着凶光。
纪家主害怕了。
他最初以为昭和长公主不过是个善于算计、下手狠辣的女子,这种权臣他见得多了,也不差一个顾仪。
可今夜,她从来没有露出过胆怯,甚至还放了一箭,伤了羌人阵中的首领。纪家主无由生出些畏惧,不惧死的人最难对付,即便能在容州境内杀了她,依旧不放心她会有反扑的机会。
顾仪没去管其他人,只吩咐弄影自行去给苏复乔装好,准备一同离开此地,回驿站去。
等回到驿站时已是接近天亮时分,顾仪已经没有站立的力气,在搀扶下回到房间,等着医者的诊断,
她这几日劳心劳力,又从高台坠落,虚脱下还拉了一次弓。医者摇了半天的头,开出温厚滋补的方子,嘱咐顾仪近几日都必须卧床休息。
“殿下!这几日说什么您都不能再累着了,其他事都由我们去做。”穿云和叫月站在床头,眼眶带泪。
顾仪也没反驳什么,很快便睡着了。
破晓时分,熹微的光穿破云层,一点一点地显出白日的亮堂堂。
容州城还沉寂着,驿站的院子里有人在低声交谈。
“苏知州,岑某知道你的意思,不仅是那句话,还有昨夜的布局。”
岑观言回想起来,只觉得昨夜那一推来得奇怪。如果苏复想置长公主于死地,他不需出声,只要不经意靠近,成功的几率会高得很多。
他不需要提前告知羌人来犯的时间,也不需要提前喊出翠岚的名字。
除非,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不是杀人。
“你在自救。”
“我是个罪人,无需谁救,也无需自救。”苏复坐在石凳旁,看破晓的天光。
“爱欲会成为软肋,会成为负累,却舍不下。迎风执炬,狂风来时的结局,便是被焚烧成灰,如此而已。”
天光乍破,又一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