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城门出现在顾仪眼前时,初春也变成了暮春,凉风渐暖,白昼渐长。
郁郁葱葱的叶替代了走时的繁花似锦,顾仪看着京城的景象有些恍惚。
她从没有离开过京城如此之久。
车队大张旗鼓地进了京城,消息飞快地传递出去,各方都有些波澜。
顾仪回了长乐殿,把事情安顿好,便去找顾伦了。
琅嬛院里,幼帝在司空的教导下摇头晃脑地念着书,小儿坐得端正,眼神却没在书上,四处滴溜滴溜地打转,在找着什么人似的。
听见叩门声后,他也顾不得还在讲经义的司空,猛地起身往后转头,盯着宫人打开的门缝一点一点扩大。
来人红衣翩跹,比离开时更清瘦了些,正是顾仪。
“阿姊,我想你了!”顾伦也不管有司空在场,扑进她的怀里,带着哭腔说道。
“阿伦不许哭哦,阿姊不是回来了嘛?”
顾仪轻轻地抚摸着怀中幼儿的背,安抚他的情绪。
一旁的司空微微鞠了一躬,神色有些凝重,看着相拥的姐弟二人。
“陛下,按礼法不能自称为我,还请陛下注意。”
“另外,先君臣后亲眷,长公主殿下僭越了。”
他打破了琅嬛院内祥和的气氛,惹得宫人们有些人人自危,畏惧被直言不讳的司空连累。
幼帝有些生气,扯住顾仪的衣袖,看向她的脸,却依旧是先前言笑晏晏的样子。他想说的话在嘴里滚了一圈,还是吞了回去。
“阿伦先去歇会儿,阿姊与司空说会儿话,再看看你近些日子有没有好好读书。”
顾仪低下身来,揉了揉顾伦的发顶,帮他将冠冕调正了些,打发他到外头歇息。随即招呼着司空一同进了内室。
方桌上相对放着两个茶盏,里头盛着清澈透亮的茶汤。
司空轻啜了一口,尝出是南边进贡的顾渚紫笋,蕙兰之香浓郁,是难得的佳品。
“司空若是爱这茶,回去时多带上些。”
顾仪晃着手中的三彩杯,笑意盎然,也没有提方才司空的指责,就如和好友品茶闲谈一般,悠然自在。
“老臣先谢过长公主殿下了,只是顾渚紫笋有兰花之形,也有蕙兰之气,终归还是不算兰草。臣还是只爱兰,不爱茶。”
司空也收了外头的斥责姿态,细细地与顾仪论起茶来。
顾仪不语。
司空作为两朝老臣,在警告她,莫沾染太多权势,最后生出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拿顾渚紫笋比她,拿真正的蕙兰比幼帝,他自然是拥护正统的。
他在畏惧顾仪取而代之。
“司空放心,本宫也是爱兰之人,只是近来宫中花田无人观照,刁奴有些奸猾,还有些惫懒,使土里生了些硕虫,该回去收拾收拾了。”
司空听了很久的沉默,忽然听得对面的女子回话。
她面上常带着笑,嘴里的话却带着寒意,与当初的年幼时的模样已大不相同。
先朝曾出过女帝,虽女帝驾崩后传位于长子,此后再无女子走到那一步。他总是畏惧面前言笑晏晏的女子会走上那条路,再是同室操戈,血雨腥风。
而且,司空清醒地认识到,他亲手教导的幼帝没有胜算。
“那便不耽误殿下了。除虫时还得谨慎,莫伤了兰花底下的根,不然可就活不成了。老臣年轻时也亲手种过花,有些拙见,若殿下需要,随时可以帮上一把。”
司空话说得缓慢,终究只能选择相信她。
顾仪反而收敛了笑容,神色庄重的道谢。
她年幼时也知晓司空在朝中是难得的纯臣,只是如今年事已高,只能闲时教导幼帝整理国史。今日来与他交谈,也是先交个底,至于对方信不信,只能另说了。
司空换了个话题,闲聊起当日印象深刻的少年。
“先前的那位岑编修,不对,是岑县令没回京城吗?老臣见了才高的少年郎也欢喜,还想交些手上的典籍与他,免得在手上埋没了。”
顾仪饮了几口清茶,回道:“岑卿自然是有些才干的,明日本宫会求个升品的旨意给他。如今,岑卿也该到了禺山吧。”
司空有些震惊,险些将茶盏摔碎,茶汤也泼洒在方桌上。他唤来宫人收拾桌上的狼藉,顿了顿,终究是没开口。
品茗也品了半晌,司空告了假,索性归家去了。
顾仪又给顾伦多讲了一个时辰的经义,顾伦眉头紧皱,还是艰难地坐在位置上,听着晦涩难懂的课。
眼看着时间到了下午,朝仪也快开始了,顾仪带着顾伦上了御用的銮驾,往太和殿方向去。
上头的龙椅还空着,底下的群臣在窃窃私语,说着长公主回京的消息。陈首辅派系的面露喜色,纪首辅一边的则有些愁眉不展。
领军的两人神色平静,虽有些暗流涌动,也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陈首辅其实有些窃喜,没想到陈谨去了一趟容州,还真带回了纪家的把柄。私吞祀田往大了说便是藐视皇威,有谋逆之心,有这么大一个罪名,何愁不能打压纪家?
虽说损失了符州每年额外的地税,也算是值得了。
一身暗红宫装的顾仪携着明黄色龙袍的幼帝进了太和殿,满座悄然无声。
一如往常地,顾仪坐在了龙椅下侧的玫瑰椅上,等着今日的奏对。
很快,好戏登台。
“臣有本启奏。纪家家风不正,私吞祀地,为一己贪欲误划田线,还请陛下秉公处置。”
最开始揭开幕布的,不是手握证据的陈首辅,而是另一派的官员。
顾仪想起这人是户部侍郎,是纪首辅门生的门生,自然也是归了纪家这边。如今第一个粉墨登场,看来是纪首辅授意,想先向吞田牟利处靠近,免得敌手借此罪大做文章。
她向后靠了些,坐姿微微歪斜,欣赏着朝堂上这出大戏。视线划过时对上纪首辅的面孔,露出惯有的笑容,明艳如霞。
等到两方都争论得差不多了,顾仪才悠悠地开口。
“诸位卿家可有章程了?”
“若没有,不如先听听本宫的章程。陈卿,劳烦你念一念吧。”
陈谨从户部官员中走出,行礼后拿出奏章内厚厚的一叠纸。
陈首辅接近昏厥,不肖子孙再次倒戈,这回连告诉都没告诉他一声,直接在朝堂上听着长公主的吩咐,念这八成得罪人的奏章。
待陈谨念出声后,陈首辅的神色愈发沉重,顾仪站起身,俯视着殿内的众臣。
那不是什么纪家的处理章程,是经苏复完善后的新田法。
“土地归于朝廷所有,租金依照每月收成其二,按当期粮价上缴。每乡设田官,依户籍初分田地。田地不可私售,转卖。
……”
冗长的条例几乎面面俱到,顾仪只觉得苏复真是个不错的下属,连夜挑灯改制,还不需要多付俸禄。
太和殿内极其安静,只剩下一口气读完新田法的陈谨微微喘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