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斗叔第一计,借季家死士三十名,三日之内,取炎山王项上人头。
说是借,其实也得费资,且还是耗费巨资。
那季亭山是个活络的,忽闻女皇要借死士之事,一把冷汗出完,便也上了贼船,点点头把事情应了。但也是个精于算计的,少息沉思,又把手一摊,掌心向上,要钱:
“这事非同小可,陛下先给微臣一点压惊费……且还须得瞒着父亲,用钱买人,就得有买命钱……还有,行凶杀人,难免有个伤残死亡的,这后头就还得有抚恤费……”
皇甫璎低了头,绞着双手,有些难为情:“季亭山,你明知道朕穷,先欠着,行不?”
她手中无权,也无钱。吃穿用度从简,且都还得全部经由摄政王过目,美其名曰,由俭入奢易,为君者,就得为天下做榜样。
哪晓得,半文钱难倒英雄汉,想要驱使个人,都怎么难?
“不行!”季亭山却学了他父亲,季太傅那古板严肃样,缓缓地摇头。
“此事一成,我便可以亲政……”少女皇帝突然仰面,眼神中发亮,似有星旋,“等我亲政了,任你做盐铁转运使,掌着我辰国盐铁专卖!”
许些个未来的肥缺,她还是可以的。
季亭山却似乎不为所动,一味盯着她脖颈间。
皇甫璎抬手一摸,交衽常服,暗色鸱吻绣纹的衣襟里,有两串丝织的线。一串,挂的是自小就带的随身玉,一串,是今日刚挂上去的赤龙珠。就是上午在安定门前,摄政王从兜里掏出来那颗,据说是南疆十万大山的老巫所赠,可以镇魂避毒的。
“你想要哪一个……”皇甫璎会了意,将那两串丝线齐齐翻出衣领,问他。
“都行……”季亭山喉结滚动,吞了吞口水,像极了一个见钱眼开的财奴。
反正,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女皇陛下左右掂量,几番斟酌,终是把赤龙珠取了下来,递过去。
虽说,觉得那赤龙珠带着,让人莫名安心;但随身玉,却是父母遗物,如何舍得弃。且那赤龙珠,想着亦有些邪门,趁机转手,也好。
反正,两个都挂脖子上,有些重。
季亭山伸手接了,手指摩挲着,一脸的满意,随口便附赠她一些好处:
“陛下可还有哪些为难的功课,微臣一并帮着写了……”
“不用啦,只需把此事办好就成!”
皇甫璎豪气摆手。不就是一篇《平边策》吗?若是那修罗王的项上人头都被取了,那她也就不用……交作业啦。
于是,一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男女,在那清静温书之殿室中,开始谋划这翻天覆地之大事。
三日之期,一日买人,一日计划,一日行事。
摄政王的宅邸,是进不去的,燕王府的守卫,都是青龙骑兵中选□□的精锐,苍蝇都飞不进去;摄政王每日进宫,在金銮殿边上辟了个小书房,议事理政,可这宫城里面,守备森严,连宫廷禁卫统领都是摄政王身边出来的人,他在宫中,比在家,更安全,就别提了。
只有在路上!
从繁华街市,到王公贵族喜居之坊,有一条必经之路,叫做永乐巷,左右皆丈余高墙,路面仅容两车通过,行人少至,车马稀疏,最适合伏击与截杀。两头一堵,如瓮中捉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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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流转,如白马过隙,转眼已三日。
这几日里,摄政王刚从南边平乱归来,等着他过目决断的政务堆成山,所以,也无暇顾及那少女陛下。
皇甫璎这几日,也就尽量绕开那勤政殿边上的小书房走。
那修罗王通身气场,所在之处,都有光,亮得她总觉得眼瞎。
三月二十二日,行事之日。
皇甫璎在朱华殿里,无所事事,磨磨蹭蹭,消磨至酉时。
百官散值,那一连勤奋了三日的摄政王,今日,也总算能够按时收工一回。
临出宫时,还派了个人过来朱华殿,通知女皇陛下,说是让她准备好这几月所学和那篇《平边策》,明日他有空了,要过来检查功课。
存心不让她在今夜睡个好觉。
皇甫璎心头碎碎念,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了。
待那勤政殿的内侍一走,她却立马将那恼人的功课抛出脑后,叫上卓云,到禁苑的草场上,跑马玩儿去。
其实,是按奈不住内心的……紧张和躁动。
酉时,摄政王出宫了。许是沙场生涯里骑马骑得太多了,在京中,那皇叔不喜骑马,喜坐车。除驾车马夫之外,前后左右,各有两名青龙骑兵护卫。
如此大意,大约也是有恃无恐,想不到会有人,敢在这皇城根下,白日黄天的,行刺吧。
那马车,半个时辰之内,将过朱雀大街,向东转入繁华东市,然后,在东市最后一个路口,左转向北,进入永乐巷。那里,有三十个身怀绝技的死士,正蛰伏在高墙上,等候……截杀。
她不学无术,却对这京中舆图,过目不忘,烂熟于心。
算着时间,那车行至何处,她似乎都看得到。
简直是坐立不安啊,索性骑在那马背上,围着草场,一圈一圈地颠。
可那马背上,颠久了,也不舒服。待颠得她一脸绯红,额角冒一层薄汗之时,便也跳了下来,扔了缰绳,抚膝喘气。
“陛下要不练习一下射箭?”
卓云上前,递过一只羽箭。
“好啊!”皇甫璎接过那箭,往那箭剁靶场里走,“来,今日朕要试试重弓……”
将手中羽箭舞得生风,走得英姿飒爽,喊得豪气云天。
反正,得闹腾着,才能镇住心中的风起云涌。
卓云就赶紧取了一张重弓,递给她。只是,难以置信的眼神,一闪而过。
少女接过重弓,张弓搭箭,张……弓,那弓弦,吱吱作响,拉开一点点,就拉不动了,毫无悬念,一如既往,少了十分力气。
卓云抱起双臂,乐得摇头:“陛下,多吃些肉,才能长力气!”
“嘿,你别学我皇叔啊,要不然,我不理你了……”皇甫璎急忙让他打住。
她身边的人,要么,喜欢学她皇叔,要么,就是她皇叔派来的。这个卓云,既是她叔派的,也喜欢学她叔。
卓云闭了嘴,他还是怕女皇陛下不理他。
“哎,过来,帮朕拉一拉……”皇甫璎晃头招呼他。像是觉得,这重弓在手,箭在弦上,不给威风地发了,终究不是个事儿一般。
卓云撤了那抱臂围观的架势,两步过来,拿过弓箭,信手扣箭拉弓,都没怎么眯眼瞄准,就听得,嗖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靶心,入木三分。
燕王麾下,岂有弱兵。
“啧啧……”女皇陛下看得惊叹,亦有些手痒,复又跳过去,跳到那侍卫身前去,后背贴人前胸,抓着他手中弓箭,便叫嚷:“来,来,你抓着我的手,来一次……”
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也没什么男女之防。
卓云却撒手,又赶紧退开两步去,且还苦了脸,“陛下,莫害我……”
“怎么就是害你了?”皇甫璎不解。虽然,知道这侍卫,向来有些怪脾气。修罗王身边出来的人,都有些怪脾气。
“我家里有……有定亲的娘子了,下个月……就要娶过门……”卓云说得吞吐。
皇甫璎脑瓜子一转,立刻明白了,这是怕那个未过门的娘子不高兴呢。可她也有办法,给那榆木疙瘩脑袋转个弯:
“切,别当我是女的,不就是了。当我是兄弟,青龙卫里的兄弟,你没少教他们射箭吧,你在教兄弟射箭呢,啊?来,让我过一把这重弓射箭的瘾……”
十七岁的碧玉女郎,穿一身小袖紧腰的胡服,玉冠高束了乌发,一双鹿皮小靴蹬得利索,像个小公子,似乎也觉得自己是雌雄难辨。
却不知,用男子看女人的眼光看来,就是一朵鲜活水嫩的花儿,娇艳欲滴,颇能勾人三魂七魄。
“王爷说了,哪根指头碰陛下,就剁哪一根!”卓云无法,只能又把那严肃叮嘱给她抬了出来。
若是身下那根要乱想,也剁了喂狗去——这句更惨的,他没说。
“你……算了!”皇甫璎顿时歇了豪情,扔了手中弓箭,意兴阑珊地,往边上架子,去靠坐。
总觉得,她那皇叔,就像一朵罩她头顶上,怎么也绕不开的阴云。即便,说不定,下一刻,就要拨开乌云见青天了。
一想到那即将拨开的乌云,皇甫璎心头又开始突跳,跟着就跳了起来:“卓云,朕记得,你以前就是皇叔的亲兵近侍吧?”
“嗯,对呀……”卓云答得悻悻然。
燕王的亲兵近侍,随行护卫,那可是三万青龙骑兵都争着抢的差事,能够与军中儿郎最敬仰钦佩的人出入随行,鞍前马后,赶蝇驱蚊,乃是荣幸。
他也不知,他怎么就把王爷给得罪了,那么多亲卫兵,独独选中他,来给女皇陛下做贴身侍卫,兼武艺教习。
据说,是因为他长的黑。又据说,少年女皇只喜欢玉面小生,不喜欢黑面儿郎,所以,燕王觉得派他来,不至于魅惑了女皇。
卓云腹中,正绕了这些弯弯拐拐的意难平,皇甫璎的脸却已凑至面前,女皇陛下一脸的凝重,问他的,却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叔他……燕王平日,从宫里回府,在马车上,一般都会……做些什么?”
卓云霎时脸红,嚅嗫了几下,都未好意思说出口。
“啊?……做什么,快说啊?”皇甫璎就好奇了,灼灼神光追着他,势必要让他把那难言之辞,倒出口来。
卓云无奈,顶着脸红脖子粗,低声底气地说了。却也没觉得他家王爷丢脸,那般龙精虎旺,实乃多少男儿平生所愿的快慰与威风。
那女皇却是一脸惊诧,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中,如水的光华流转,像是在无尽遐想,好半响,才抬手撑额捂脸,嘤嘤呜呜地,埋汰了一句:
“叔啊……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叔!”
像极了一种眼见自家长辈形象崩塌的娇嗔。
而那长辈,也许向来都是需得仰着脖子来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