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内特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女孩吓坏了。
他今天驾驶的是伊登庄园最高规格的马车,马车车身上装饰着华丽的巴洛克纹饰,车型也偏长。
整辆马车因为这些装饰而比普通的四轮马车沉重很多,必须要由两匹马拉着。
尽管内特已经在伊登庄园服务了十几年,同时让两匹马停下来也费了他不少力气。
更何况现在天已经黑了,如果不是马车外面挂了一盏煤油灯,恐怕内特根本看不见这个突然冲出来的小女孩。
在控制马匹的时候,内特就已经想象了这个女孩的未来。
伦敦街头有太多类似的小女孩了,她们不是在贩卖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就是在纺纱厂当童工。
那些空气中布满棉絮的纺纱厂。
内特知道她们是怎么生活的,如果她们还小,她们就得在纺纱厂的地上爬来爬去,收集被机器遗落的棉花,如果她们再大一点,她们就会开始一个人控制十几台纺纱机,在那些危险的机器中间穿梭。
在纺纱厂,童工和女工的效率像男工一样高,但是他们的周薪只有男工的一半,甚至更少。
最重要的是,他们比男工要瘦小,可以穿过更窄的空隙,让纺纱厂里布置更多的机器。
内特惊恐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小女孩,害怕的想着:
哦!上帝!她不会要倒下去了吧!
可能她的肺部已经塞满棉絮,变得不能呼吸了!
她可能会突然倒下,然后像一个坏掉的风琴一样用力喘气……最后再也爬不起来。
伦敦每一天都会有这样的孩子倒在路上,然后那些无知的富人就像是看见全世界最令人惊讶的事似的,瞪着眼睛看着那些蜷缩在地上的可怜虫。
但在那些孩子倒下之前,不管他们多么可怜,那些有钱人都不会看他们哪怕一眼。
马匹终于停了下来,内特松了口气。
至少他没有撞到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家伙,而这个小家伙看起来也没有得病。
约瑟夫坐在车里,扶住因为突然停车而坐不稳的妻子,眼睛同时向外张望。
目光搜寻了半天,他才看到那个矮小的女孩。
煤油灯的照射下,约瑟夫隐约看见小女孩的衣服很破旧,上面好像还打了许多补丁。
她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眼睛紧紧地盯着马车。
约瑟夫看见小女孩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东西,向着车夫内特说了什么。
与此同时,车夫内特已经听见了小女孩的话。
她说:“我需要见一便士侦探,我必须见她,请帮帮忙,先生。”
“发生了什么,内特?”
这时格蕾丝打开了车窗,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一个小女孩想要见您,公爵夫人。”内特如实回答道。
约瑟夫率先下车,伸手将妻子扶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见我呢,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约瑟夫看着妻子半蹲了下去,和小女孩平视着问道。
在约瑟夫的印象里,格蕾丝总是这样和那些孩子说话,她从不高高在上,而是把孩子们也当成了可以独立思考的人。
无论在什么年代,这都是很难得的。
因为大多数情况下,成年人最想做的,就是让聒噪的孩子们闭嘴。
格蕾丝和小女孩离得很近,她看见小女孩的篮子里放着两把不太新鲜的西洋菜。
这说明她是一个刚刚入行的小商贩,卖的是成本最低的东西。
西洋菜大概是英国最便宜的蔬菜了。
这种蔬菜一把只要一便士,如果顺利的话,贩卖这种蔬菜可以让一个小贩一天赚上一先令。
听起来,贩卖西洋菜好像比当童工好太多了。
但是贩卖这种随处可见的蔬菜,代表着小女孩必须得在凌晨三点起床,然后在四点前赶到市场,和一群类似的小贩争抢最新鲜的西洋菜。
当她经历完“一场大战”之后,她就得跑到水泵排队,把西洋菜洗干净,分成小捆,放在篮子里售卖。
她必须顶着篮子沿街叫卖,差不多每天要走十五英里,工作到晚上十点才能结束。
然而到了第二天,她又要凌晨三点起床。
当然,她比卖火柴的要好上一点,因为卖火柴的人在穷人的眼里也和乞丐没什么分别。
“我叫艾达,公爵夫人。”小女孩艾达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她不能确定对方是否会帮忙,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一便士侦探不能帮她的话,那么其他侦探就更不可能帮忙了。
艾达举着手里的一便士,说道:“我想请您接受我的委托,公爵夫人。”
“好吧,如果这对你来说很重要的话。”格蕾丝接过那一便士,说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坐在马车上说。你住在哪里?我的车夫可以送你回家。”
艾达有些为难地看着自己破旧的裙子,又看了看只有女王巡视时才会出现的豪华马车,说道:“可是,这样的马车是进不了小巷的,公爵夫人。”
“我们当然可以在小巷前停下来,过来吧,把手给我,孩子。”格蕾丝冲着艾达伸出了手。
她的热情终于给了这个贫穷的小女孩勇气,让她登上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之后,格蕾丝一本正经地问道:“我能问问我的委托内容吗,艾达?”
既然已经答应了委托,那么无论委托人是谁,格蕾丝都得认真对待。
“我的朋友死了,公爵夫人,但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愿意为他浪费时间。”艾达用袖子飞快地蹭了一下眼角,没有让别人看见她的眼泪。
格蕾丝和约瑟夫对视一眼,将自己的手帕递给艾达,“你认为他可能是被谋杀的,对吗?”
“是的,公爵夫人。我想不会有一个人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突然死在了路边。我们约好礼拜日要一起去主日学校,但是第二天他就死了。”艾达终于流下了眼泪。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海勒,公爵夫人。”艾达立刻回答道。
“那个领着很多流浪儿的海勒吗?”格蕾丝转了转眼珠,问道。
“海勒领着的是一群胆小鬼,公爵夫人,他们甚至不敢求警察帮忙!”
看起来,在找格蕾丝求助之前,艾达已经想尽了各种办法。
而且在她尝试帮海勒查出死因的过程中,她恐怕一直是孤立无援的。
所以她才会对那些流浪儿充满抱怨。
“一直是海勒在照顾他们,他们却一点也不为海勒难过。”艾达说道:“他们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格蕾丝认为,艾达虽然年龄很小,但她至少是个可靠的朋友。
对于一个小贩来说,花费时间为朋友的死奔波,可能会导致自己一整天都饿着肚子。
反而是那些流浪儿的反应是正常的。
伦敦的贫民窟每天都有很多人因为酗酒、突发的疾病、寒冷、饥饿等原因死在街头,大多数人只会麻木地看着尸体被运走,然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要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所以没时间去管别人的事。
上车前,艾达告诉格蕾丝,她住在圣贾尔斯。
如果格蕾丝没有记错的话,圣贾尔斯附近确实有一个贫民窟,那里住着很多爱尔兰人。
事实证明,格蕾丝的记忆没有出错。
“你想让我查清楚海勒的死因,那么你就得带我去看看他常去的地方。”将艾达送到她的“小屋”门口时,格蕾丝说道。
她和艾达约定明天九点钟见面,因为那个时候艾达会路过伦敦西区,并且有一段时间可以用来吃早餐。
离开那条幽深黑暗的小巷之后,约瑟夫突然问道:“海勒已经被送去墓地了吗?”
“我想是的,海勒是个孤儿,没人会为他举办葬礼。”格蕾丝回答了约瑟夫的问题。
贫民窟的人往往没人哀悼,也不必像普通人一样,让哀悼者瞻仰。
他们的尸体被发现之后,就会立刻被警察带走,然后装进一副像纸箱一样薄的棺材里,埋进教堂的墓地。
格蕾丝没有告诉约瑟夫,这些尸体有可能在埋葬几天后,就被人挖出来。
因为现在的尸体大多数都不会经过火化,导致墓地异常短缺,穷人的尸体是最优先被挖出来的。
然后那些尸体——腐烂的或者还完好无损的,会被掘墓人敲碎,混进肥料里卖给不知情的人。
格蕾丝有时候觉得,知道这么多社会的阴暗面并不是一件好事,但作为一名侦探,她又必须要面对无处不在的罪恶。
“我们得先去墓地看看。”尽管绝大多数的尸体不会在刚下葬之后就被挖出来,但格蕾丝觉得还是先去看看比较好。
因为墓地不仅有在教堂授意下偷偷挖出尸体的掘墓人,也有不经过教堂同意就去偷尸体的小偷。
对于很多穷人来说最讽刺的一件事,可能就是他们死后比他们活着的时候要值钱。
至少对于缺少解剖材料的医生来说是这样。
于是让内特崩溃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两位雇主,在晚上九点多、墓地已经关闭的时候,要潜入埋葬穷人的墓地去看看。
哦!上帝!
内特光是想想,就感觉鼻尖上已经沾上了一股尸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