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山海

作者:流鸢长凝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弥散开来,海浪猛拍在望海渡的木桩上,散作无数飞雪似的浪花。

海城依旧,可海城的家主却已英年早逝。

景九叔专门命人挪了九星机弩来,对准了步天石峡上最高耸的那块飞岩。机弩是景啸海亲自设计的,弓弦用了东海的蛟蛇长筋,劲力是普通长弓的十倍。而且,机弩特别设计了九箭齐发的箭槽,只要扣动扳机,便能瞬间弹射出九支带倒钩的短箭。轻功再好之人,也难从这九箭下全身而退。况且,景九叔不止搬了一座来,而是搬了十座,每日都有人值卫在下,只要发现异常,便会启动扳机。

魏谏白不是没有尝试下来,所以九星机弩这七日也是动过数次的。

只是他太过狡猾,单手执盾挡住了短箭,才能逃上飞岩,捡回一条命。

他尝试过数次,数次都以失败而告终,渐渐地,飞岩上便没有了动静,也不知是走了,还是耐心等待机会,再潜入海城闹事。

那夜,景岚是亲眼看见魏谏白想要柳溪的命的。

那一掌到底有多危险,景岚亲历过后,每每想来,还是有些余悸。

说也奇怪,自打那夜救了柳溪后,这七日柳溪都安静地跪在灵前给长兄守灵,甚至鲜少说话。

上辈子魏谏白可是柳溪的夫君。

景岚回想上辈子将死的那一霎,魏谏白分明站在柳溪身后得意大笑,先柳溪一步庆祝着东海景氏的覆灭。他与她,本该是蛇鼠一窝,怎会在这辈子如此水火不容?

照理说,两人在成婚之前,应该也是见过的。既然见过,应该不会是仇家,否则怎会约定三生,结为夫妇?

上辈子景岚很少注意江湖之事,准确的说是整个东海景氏都很少注意江湖之事。不管大梁谁是天子,不管是谁来请景氏出山,景氏都选择了避世东海畔,安静过日子。

毕竟,鸟尽弓藏之事,自古太多。

景氏以为,不做那张弓,便不会有弓藏之时。

可是战火不但烧到了海城,还直接把整个海城都烧成了灰烬。

天下大乱,天下便没有哪里是净土。

景岚忽然懂得了这个道理。

柳溪这女人得盯紧了,可魏谏白那边也不可放过。毕竟一年之后,魏谏白可是要亲自带兵杀上门的。

与其等着他来,不如先下手为强,先解决了他。

毕竟,若不是他,兄长也不会死。

这笔仇,景岚必须先报了!

“小五,你别这样咬牙切齿的。”蓦地,跪在身边的景焕轻轻地拐了一下她,示意她不要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跪在最前面的柳溪,低声劝道:“她已经是我们的嫂嫂了,你不能把大哥的死怪到她的身上。”

“那我该怪谁?”景岚哑声问道。

景焕皱眉,继续劝道:“大哥喜欢她是事实,你这样子,大哥在九泉之下也会伤心的。”他看见景岚无话反驳,又扯了扯她的孝服,“仔细想想,说不定就是那个魏谏白喜欢嫂嫂,不甘心嫂嫂嫁到我们景氏来,所以才会这样设局。我们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嫂嫂赶走,岂不是合了他的意?况且,嫂嫂除了这儿,再也没有地方去了……”

“四哥!”景岚不想再听下去,这些话红姨娘也劝过她,甚至二哥与三哥都劝过。

她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而是上辈子的痛还历历在目,要她完全相信柳溪,太难。

景焕张了张口,自知没办法劝好她,只能无奈地给站在前面的娘亲递了个眼色。

红姨娘摇了摇头,毕竟景岚与景铎是同父同母的孩子,感情上毕竟亲厚些,也只能等小五自己想明白了。

“吉时到——”

景檀如今是东海景氏最长的公子,他红着眼眶高呼一声,“盖棺,起灵。”

红姨娘是长辈,不必跪拜,可棺椁中的景铎毕竟是东海景氏的家主,她也必须低头行礼。只见红姨娘穿着素衣哀然低头,朝着景铎的棺椁一拜。

景家四个公子对着棺椁叩头之后,忍泪走到了棺椁边,一起将棺椁抬了起来。

柳溪披着麻布,抱起了景铎的牌位。

她忽然觉得这牌位有些沉重,下意识地往景家四位公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眉眼。

时至今日,她还是哭不出来。

虽说对景铎没有真情,可恩义她还是要报的。就算要利用景氏东山再起,她也会留一线余地,至少景氏的所有人,她都会尽力照拂,让他们安然活过这场乱世。

景铎给了她一个“家”,那她便还景铎一个“诺”。

“景铎,我活一日,我便会护他们一日。”

她在心中默默地对着怀中的牌位低诉,这是她许给景铎的承诺。

即便她是女子,她也会以君子之礼践诺。

一诺既出,驷马难追。

从她抱着景铎的牌位踏出灵堂的那一刻起,她便想好这第一步该做什么。

新婚之夜,夫君殒命。

动手的是修罗卫,帮手的是魏谏白。

杀夫之仇,不共戴天。

这是她与东海景氏的同仇敌忾,只要能重创修罗庭,亦或是手刃魏谏白,那东海景氏定会更相信她,甚至无形中等于解决了一年后的东海景氏灭门之祸。

修罗庭势力复杂,以东海景氏现下的能力,根本做不到重创。

魏谏白在一年前虽然盛名在外,可柳溪知道一年前的魏谏白到底有多少家底?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柳溪并不知道,此时的她与景岚已经想到了一处——魏谏白,必须死!

景铎安然下葬之后,红姨娘将众人唤至景氏前堂,商议景氏的下一件大事。

家主殒命,景氏必须选出一个新的家主,主持景氏的大局。

照理应该是长者居之,二公子景檀继任家主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

红姨娘专门提及此事,景檀也没有拍胸站出来,想必是不想当这个家主的。

景九叔与海先生在旁为证,默不说话,似乎也另有打算。

柳溪端起热茶,轻啜了一口。

真是奇了!

这事若是发生在西山柳氏,二妹,三妹,甚至四弟,哪个不争着抢着的要当这个家主?

有意思。

柳溪很快有了个大胆的猜想,她细细打量着堂中四名公子的面容——景岚、景焕与景渊脸上都有小酒窝,唯独景檀脸上没有酒窝。

再仔细看看眉眼,景岚与景焕是生得最像的,景渊眉目已经长开了,眉眼间还是可以看出与景岚的相似之处。

唯独景檀是丹凤眼,似是生得更像红姨娘。

“嫡子尚在,岂能立长?”红姨娘说出了她的意思,殷切地望向最小年纪的景岚,“我当初是在姐姐的灵前起过誓的,家主只由姐姐的孩子来做。”

景檀附和道:“不错,娘亲起誓之时,我也在旁,我可以为证。所以这家主之位,还是小五来当吧。”

“二哥,你看我还是个孩子……”景岚瞪眼,不敢相信听见的话。论武功,她比不过二哥,年纪也是最小的,她做家主岂能服众?

“十六岁也不小了,哪里还是孩子?”景檀正色回答,“你瞧外边多少农家儿郎,十六岁当爹爹的也不少!”

景岚看这阵仗,二哥是不想当这个家主了。

“二哥不想当,也可以三哥来啊!”

景渊连忙捂住心口,猛烈地咳了两声,摇头道:“不成的,小五,你知道的,小时候我们一起泅水时,我险些溺毙,从此不能修习内功。”说着,他看了一眼海先生,“海先生,你一定还记得!”

哪有家主没有内功的?这内外不能兼修,武艺不过平平,更是不能服众。

海先生捻须点头,“不错,三公子不宜修习内功。”

“那……四哥……”

“我可还伤着呢!”

景焕不过比景岚大几个月,他若能当,自然景岚更能当了。

绕了一圈,竟又回到了景岚的身上。

景岚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她自幼闲散惯了,从来没有想过当家主这种事。

红姨娘看景岚迟疑未决,她给柳溪递了个眼色,虽没开口,意思却足够明了。

柳溪慵懒地端茶又喝了一口,忽然肃声问道:“常言道,长嫂为母,既然阿岚还小,那便先由我这个嫂嫂与红姨先管家两年,待阿岚十八岁了,再让她正式继任家主。”

“你想都别想!”景岚急声否决了柳溪的提议。

柳溪淡淡问道:“所以,阿岚现下愿意当这个家主了?”

景岚如今哪能说一个“不”字?

东海景氏绝不能交给柳溪这个祸水,不然鬼知道她会把东海景氏折腾成什么样子?

柳溪看景岚没有立即回答,便又激了一句,“那由我这个嫂嫂与红姨一起管家,有什么不妥的?”

“你……”景岚知道这是柳溪在故意给她挖坑,她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上辈子就是这个祸水亲手给了她一刀!

她若在这个时候真的说了,甚至所有人都会觉得她小孩子心性胡言乱语,怎放心将家主之位交给她?

好一招以退为进!

柳溪再道:“什么?说话这般扭扭捏捏,跟个小姑娘家似的……”

“住口!我当便是!”景岚只觉心口一凉,她本就生得阴柔,万一这辈子又被柳溪看出她是女儿身,指不定又拿此事做文章了。

红姨娘与景檀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海先生与景九叔相互看了一眼,也轻舒了一口气。

景岚皱紧了眉心,当了家主,她如何筹谋报复魏谏白?肩上一旦扛上了责任,如何能忘死与魏谏白一战?

正在此时,柳溪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入了她的耳中,她幽声道:“我会帮你的。”

“谁稀罕你……”

“小五,二哥也会帮你的!”

“对!三哥也帮你!”

“还有我!”

景岚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三个哥哥围了起来。

只见景檀摊开手掌,景渊伸掌叠在了景檀手掌上,景焕也伸手叠上,另只手拐了一下景岚,“小五!”

景岚只觉心口一烫,便覆上了三个哥哥的手,“二哥,三哥,四哥……”

“今后你我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三个哥哥笃定地说完,齐刷刷地给了景岚一个坚定的眼神。

景岚更觉心虚,她暗暗发誓,从今日起,一定勤加修习武艺,闲暇之余,多往【机关冢】里面跑几次,熟读机关术书籍。

或许她做不到大哥那样人人敬服的家主,可也不能让大家失望。

红姨娘微微含笑,转眸感激地望了一眼柳溪。

柳溪只轻轻地点了下头,有些事不必问太清楚。由景小五来当家主,这只小绵羊还嫩了点,柳溪暗暗思忖,往后的日子她似乎多了几件事要做。

景岚悄然瞄了一眼柳溪,瞧她低眉沉眸,若有所思。

果然,这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定是又在谋划什么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