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偌大的郾都陷入沉眠,白日里喧闹不已的大街小巷也终于安静下来。
江小白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春林坊,她已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短装,将长发束进小帽中,身上还斜挎着一只鼓鼓的布包。
月光静静洒下,给前方最为醒目那座阁楼覆上了一层银霜,那便是春林坊的绯阁。
郾都城里遍布八方的绯阁,皆由富商出资修建,是青年男女消遣聚会、结交同好之所,绯色重檐,三层阁楼,无论白天黑夜都格外醒目。而如今,各坊绯阁已被租借给二十二位驸马候选人及其支持者,成了各个同好会的活动场地。
眼前这条巷子,是出入这座绯阁的必经之路,路边墙上随处可见为候选人造势的标语,自然都是同好会的成员们所留。
本来这次的驸马大选和江小白没什么关系,可偏偏她的哥哥江小金和儿时玩伴江枣儿,都出人意料地进入了决选。即便两人最终成为驸马的机会都不大,但江小白不敢掉以轻心,必须设法做点什么,以避免上一世的悲剧重演。
这场该死的驸马大选,已经害她送过一回命,她又怎能袖手旁观?
江小白紧贴着墙角仔细观察了一会,确认四下无人才开始干活。她在墙边蹲下,从布包里捞出一只小陶罐,揭开封好的盖子,又将布包里厚厚一摞卷好的纸张取了出来。
她用刷子挑出些陶罐里备好的浆糊,在纸背涂抹均匀,然后贴到了墙上,一点一点压实。纸上正是她今日写好的几个大字——“谁当驸马谁倒霉”。
除此之外,她还写了很多字幅,诸如“驸马大选有黑幕”、“劝君惜命,勿入长公主魔掌”等等,不一而足。待到明日清晨,路过此地的人必然能看见这些震慑人心的字句,这自然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江小白每隔十步便贴一张大字到墙上,从巷子口一直贴到了绯阁的门楼处,布包里只剩下了最后一张。她展开一看,纸上写的是“黑心张君雅,还我命来”,字迹比之前的更加狂放,力透纸背。回想起写下这几个字时,她悲愤交加,扣心泣血,进入了浑然忘我之境,一不小心便让她创出了自成一派的江氏狂草。
“张君雅……”江小白盯着这个名字,呼吸便不由自主变得急促起来,“我的上一世,就是断送在你手中。”
这个名字,她曾经时时刻刻念着,日日夜夜想着,而今每一次想起,心中就痛一次。
辰阳长公主张君雅,在大孟百姓心目中,是如同仙子、神女一般的存在,不单单因为她倾国的容貌,更因为她是本朝开国以来为数不多得以参政的公主。张君雅自幼聪明好学,七岁能作诗,十一岁开始研习治国之道,十四岁已能协助父皇理政。
而正是这样一位被人奉若神明的长公主,却令江小白伤透了心。至今她仍然记得中秋之夜饮下的那杯毒酒,烧得喉咙火辣辣的疼,连一句救命也喊不出来,顷刻间便一命呜呼,叫她如何能不恨?
待她重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回到了两年前,噩梦还未开始。那时她的确恨透了张君雅,甚至想过要复仇。可是恨有何用?向长公主复仇如同天方夜谭,到最后不过是再断送一世罢了。
两年过去,她渐渐打消了复仇的念头,一改往日心性,开始埋头读书,发誓这辈子不再让人看扁。至于张君雅,她能做的只有远远避开,尽可能忘了前世的一切,将这个名字葬在心底。若非这避无可避的驸马大选又一次到来,若非牵连到身边的人,她绝不愿再与张君雅有任何交集。
江小白对着这一幅字呆呆看了许久,还是将它一并贴到了墙上。她当下打定了主意,等驸马大选过去,危机一解除,就立刻搬回南亭村去,再也不进城了。
“张君雅,这一世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了,走着瞧吧。”
眼看长夜过半,江小白收拾好东西准备打道回府,刚背起布包,却隐约察觉近旁的墙头似乎有些许动静。她还未来得及扭头去看,便听见一声尖厉的鹅叫。
“嘎——”
这一声在江小白听来,无异于惊雷乍响,闪电破空,仿佛下一刻就要天崩地裂。她浑身一震,扭头看去,只见一只白鹅立在墙头,雄赳赳气昂昂,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
江小白顿时吓得不敢动弹,一股凉气从头顶灌到了脚趾头。她打小就怕鹅,鹅对她来说是如同恶梦一般的存在。尤其是上一世见过那只飘来岛上独一无二的鹅霸之后,她对鹅的恐惧更是难以言喻。
只见那白鹅双翅一张,便飞扑而下,站在巷子中央,离她只有十步之遥。
江小白慌张地四下瞧了瞧,心中暗道糟糕,瞧这白鹅膘肥体壮,步调从容,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护院。她虽然爬树利索,可这巷子里一棵树也没有,实在是无路可逃。
在飘来岛,鹅是备受尊崇的,大孟律法禁止弑鹅、食鹅,人们在街头见了鹅必须恭敬让路,不得冒犯冲撞。白鹅多为皇宫、官署和大户人家饲养,用作警戒护卫之途,只因飘来岛的白鹅战斗力非常人可比。
这时,白鹅迈开了步子,大摇大摆地朝江小白走来。眼看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江小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着白鹅斥道:“你别过来啊!”
谁知白鹅往前伸直了脖颈,步子越来越快,翅膀也向两侧微微展开。
“我可是跟二姐学过几招,今日便拿你练练手……”江小白一边说着,一边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语气也变得越来越弱。
话音刚落,鹅头已如长矛一般朝她小腿刺了过来。江小白避无可避,只得照着二姐教她的招式,连忙伸手一捞,竟顺利握住了鹅脖子。
江小白还是头一回亲手摸到鹅,心中的一丝欣喜很快被更深的恐惧淹没。白鹅双翅不断地扑腾,令她慌乱不已。她赶紧提着鹅脖子往外奋力一扔,可她没有二姐那样敏捷的身手,力量也太弱,一撒手,白鹅仍在她身侧两步远。
没等她喘匀了气,白鹅又低头向她冲来。她手忙脚乱赶紧再趁机又握住鹅脖子,不料这次白鹅学精了,晃了晃脑袋,立刻挣脱开来。
江小白满头大汗,白鹅再向她冲过来时,她隐约听见不远处又传来两声鹅叫。这回她再伸出手去,胳膊却已有些发软,最后连碰也没碰到白鹅便立刻缩了回来。慌乱之中,她已无力出击,只能不停躲闪,二姐教给她的“江氏擒鹅手”第一式就这么被轻易破解。
一只白鹅已经让她狼狈不堪,若是再来几个帮凶,她非葬身于此不可。于是她不敢再恋战,侧身跳开一步便转身打算逃跑。
谁知那白鹅忽然挥起双翅飞扑而上,在她肩头狠啄了一下,又用力挥着翅膀,朝她身上猛拍。
江小白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布包也甩了出去。她痛得眼泪都快要飙出来,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只得举起胳膊抱住脑袋,口中大声惊呼:“二姐救我——”
二姐眼下不在城里,当然不可能现身相救,她只能靠自己。
附近的鹅叫声越来越近,江小白再也顾不得许多,硬扛着白鹅凶猛的撕咬和拍打,艰难地爬了起来。她慌忙捡起布包,朝着来路拔腿狂奔,却没留意到包里有东西掉落在地。
那白鹅不依不饶,扇着翅膀紧追不舍,不是飞起来往她身上扑,就是伸长了脖子去咬她的脚腕。幸而江小白从小喜欢爬高上低,体格并不孱弱,加上这一世她更注意强身健体,狂奔八条街后,终于还是把这只凶猛的白鹅甩开了。
回到永安坊的住处时,她披头散发,一瘸一拐,十分狼狈,肩头也火辣辣地疼。她实在想不通,白鹅天生一副惹人爱的好皮相,走起路来又是憨态可掬的模样,却偏偏如此凶悍可怖,实在是不像话。
不过,这一次小小的挫折还不至于让她气馁,要想与长公主斗,她必须打起精神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