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进南亭村,民宅或连成片,或错落散布于穿过村庄的小河两岸,周围是沃野千里,一望无际,田间地头不时能见到辛勤劳作的农民。
张君雅放下车窗帘布,心中颇有些感慨。南亭村的富庶也不全仗着天时地利,最初这地方土地并不算肥沃,粮食收成很差,是江家先祖和村里最早的那一批农户,凭着自己的双手,历经百年艰辛,才将此地变成了飘来岛上的黄金沃土。
如今皇家能餐餐享用上等的南亭稻,全仗了这些白手起家的勤劳百姓。而江家能成为南亭村的大户,也是靠着几代人的苦心经营,与那些依靠封赏的田地来盘剥取利的豪强截然不同。
也正因为如此,张君雅始终相信江家人不会对她心存恶意,江小白此前的种种行为,必定是对她有什么误会。
不久,马车来到了驸马暂居的宅院前。张君雅在孙承福陪同下进了院子,永竺和甄楠随侍在侧,一行人在穿堂见到了江小斓和江小碧。
两人躬身行礼,张君雅亲自上前扶起:“两位姐姐不必多礼。”
江小斓面带歉意地说道:“劳动长公主殿下屈尊前来,实在是过意不去。”
张君雅笑道:“她是我的驸马,我来看望她是理所应当。不知小白眼下境况如何?”
两姐妹对视一眼,都面带忧色。江小斓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她在内院,殿下还是亲自去瞧瞧吧。”
张君雅点点头,带了永竺往内院走去,其余人则留在前院等候。
内院正房三间,与素尘斋布局相差无几,左室为卧房,右室为书房,两侧耳房住的是礼部给江小白临时安排的丫鬟,不过都被吓得逃到前院去了。
院里平时应该打扫得很勤,地上连落花也不见,但这时候却散落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有撕碎的书本,有摔成两截的笔,有涂满了墨迹的枕头,甚至还有一只鞋。
张君雅略略扫过满地的狼藉,将目光移向前方的堂屋。此时房门敞着,屋里没有半点动静,整个院子都异常安静,反而让人心里发毛。
永竺自己都有些瑟瑟发抖,却还是迈前一步挡在张君雅面前,低声道:“殿下,要不要让甄侍卫长进来?”
“不必。”张君雅轻轻拨开她,迈步朝堂屋走去。
永竺连忙跟了上去。两人在堂屋前停步,里面看不见人影,静静听了片刻,仍是静悄悄的,不像有人在屋内。张君雅手提裙摆,轻轻抬脚踏上石阶,永竺虽畏畏缩缩,却也不愿落后一步。
张君雅刚迈进堂屋,忽然从右边卧房里飞出一个东西来,直扑她面门。永竺正好站在她右边,也顾不上飞来的是什么,连忙抬手去挡。只听刺啦一声响,永竺的手掌就将那东西穿透,她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纸糊的灯罩。
“别过来啊!”只见江小白猫着腰躲在卧房房门内侧,只露出半张脸来,凶巴巴地盯着两人,“我可是学过功夫的,过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永竺扔掉灯罩,怒道:“长公主你也敢打?”
江小白回瞪了她一眼:“长公主是谁?不认识。”
“你……”永竺拿她没办法,又不敢开口骂,只好转头看着张君雅。
张君雅站在原地,默默观察了江小白一会,便朝堂屋的椅子走去,口中说道:“好,我不过去,我就坐这。”
永竺不得不忍下这口气,走到张君雅身侧候着。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与卧房门口的江小白对峙起来。
江小白不出来,也不转身回屋,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藏在门后,手里还拿着一只鞋,随时准备往外扔。可是等了好一会,张君雅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
江小白有些后悔为何要保持这个姿势,没一会就腰酸背痛了。她只好假作没趣地把鞋扔开,转身走进屋里。这卧房与堂屋之间的门较为宽大,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能看见卧房里大半的情形,她正是要张君雅清清楚楚看见她的一举一动。
床边的脚踏被她当成了桌子,上面摆放着装胭脂的瓶瓶罐罐。她坐到地上,打开胭脂罐往脸上胡乱涂抹,嘴里还哼起了小曲。
过了好一会,没听见外面动静,她瞧了瞧镜子里自己一张惨不忍睹的花脸,便猛然转过头去,朝堂屋里的两人嘿嘿一笑。
永竺顿时咧开嘴,一脸嫌弃地将头扭朝一边,身子还微微往后仰了仰。张君雅的神情却丝毫没有变化,仍是淡淡地看着她,似笑非笑。
江小白倍感无趣,便把扔在一旁的笔墨拿了过来,开始在青花瓷瓶上乱写乱画。一炷香过去,卧房里的花瓶、灯架、圆凳和桌脚都被她涂上了乱七八糟的墨迹,连她自己都厌烦了,可回头一瞧,张君雅依旧稳如泰山,半点也不着急,似乎跟她耗上了。
江小白在心中叫苦不迭:“她怎么这么难缠?我真是失策了……”
前院里,孙承福等得有些不耐烦,便怂恿甄楠进去瞧瞧。甄楠却道,长公主吩咐过,未得她授意不得轻易踏进内院。孙承福无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
江家两姐妹嫌这院里人多眼杂,借故出去一趟,便离开了宅子。但近几日江家门庭若市,送贺礼的、套近乎的络绎不绝,两人便也没回家,只在宅院附近无人的地方转悠。
江小碧挽着姐姐悄声道:“我看小白多半是装的。”
“自然是装的。她能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们。”江小斓说着,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也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
江小碧笃定地说:“定是小金出的馊主意。”
江小斓点点头:“八成是了。小金偏偏今日跑进城去,我看多半是被小白支使,找江枣儿去了。”
“姐,你说小白能蒙混过关吗?”
江小斓回想着方才与张君雅见面的情形,缓缓摇了摇头:“不好说,长公主这人,年纪虽不大,我却看不透她。”
江小碧道:“长公主瞧着也不像是刻薄寡恩的人啊。”
“人不可貌相。表面上看,她似乎很关心小白,但怕就怕她心口不一。她这样的权势地位,若是小白不小心惹恼了她,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江小碧听了这话,越发心焦,手心都开始微微出汗。“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江小斓揉着额头沉吟片刻,说道:“小白既然用了这么个蠢法子,咱们也只能想办法替她圆过去。假如这一招真的管用,那自然最好。若是不管用……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姐妹惦记着小白,没敢在外逗留太久,便又回到了宅院里。穿堂的房门仍然紧闭着,甄楠守在门前不让人过。两姐妹便将屋子北侧的窗户推开一条缝,往院子里望去。
这时候江小白已经逃离卧房,奔到了院子里,身上披着五颜六色的床单和帘布。她在屋里实在呆不住了,被张君雅盯得心浮气躁,干脆跑到宽敞的地方来撒欢。就算骗不过张君雅,她也得把其他人唬住,一旦宫里知道驸马疯了,这婚事可就由不得张君雅了。
她在院里四处乱窜,却也没地方可躲,东西厢房都上了锁,她便只得坐到一棵树下,拿个汤勺用力挖着地上的泥土,以此来泄愤。
张君雅也走出了堂屋,还让永竺把椅子也搬出来,就在廊檐下坐着,好整以暇地看着江小白。
江小白奋力挖了一阵土,已是筋疲力尽,一脸懊恼地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这时,张君雅终于起身走下台阶,缓步来到江小白身旁,面朝着她蹲了下来。
江小白整个人紧紧绷了起来,面上却装着若无其事,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反而更加用力地拿勺子挖着土。
张君雅瞧了瞧江小白刨出来的巴掌大的小坑,然后抽出自己的绢帕,替她轻轻擦拭脸上的胭脂。江小白身子微微一震,略略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张君雅。
却见张君雅对她微微一笑,慢慢将身子前倾,抬手替她拿走掉落在发梢的一片花瓣,同时凑近她耳边,轻声说了句:“省点力气吧。”
江小白惊恐不已,扔下勺子便一溜烟跑开。她瞥见旁边那棵树,立刻奔了过去,也不管身上挂着多少累赘,一个劲地往上爬。
张君雅起身看了看绢帕上沾着的胭脂末,便转身朝着前院走来。永竺赶紧上前把穿堂屋门打开。屋里等候许久的江小斓和江小碧迎上前来,身后是甄楠和孙承福,众人都略带紧张地看着张君雅,连屋里的丫鬟和守卫也都悄悄往这边瞟。
张君雅摇着头轻轻叹道:“看来果然是病得不轻。”
江家两姐妹对视一眼,不敢多言,只静待长公主下一句。
谁知张君雅却笑了笑,对两姐妹说:“不过两位姐姐可以放心,我既然选了她,便不会弃她而去。”
江小斓脸色微变,连忙问道:“长公主的意思是……”
“即便她疯了,我也不在乎。”张君雅说着,侧过身子回头看着已爬到树上的江小白,语调越发明朗,“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要定她了。”
只听院里传来“啪嗒”一声响,众人连忙循声望去,却见江小白抱着一截断裂的树枝趴在泥地里,跌了个狗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