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

作者:风储黛

公子季淮怫然起身,锦裘外氅扫过屈颂炭火盆,溅起零星点点的火,化作了一缕青灰色的烟,扑到了屈颂的面颊上,但她却没愠怒,半点也没有生气,而是取了火钳把黑炭拨开,用火折子继续把炭点燃。

帐篷里安静了,季淮俯瞰着蹲在地上旁若无人地收拾炭火的屈颂。她言在此意在彼,说自己见色起意强人所难了,更是说,他比不上长庚。

季淮说到底也不过是十九岁的少年,还没把内敛和深沉修炼至炉火纯青的地步,竟被一个低贱之子如此容易地激怒了,冷静下来之后,他把怒容慢慢地收敛了回去。长庚常为了她气极,又束手无策,或许不是她手腕高段,而只是,当这个小儿与人说话时,她是带着一种如水一般平静与人对视着的,不但没有出于他们尊贵而显耀的身份而感到有丝毫惊惧和动容,甚至还隐隐含着一种不屑之感。这让常居上位的公子们岂能不恼?

季淮冷静了片刻,慢慢地又从嘴角扯出了一丝笑,“让吾为你屈居身下,也不是不可,你若愿意跟着吾回齐国,此不过小事。”

屈颂现在有点佩服季淮了,能豁出得去脸皮的人,往往是无敌的。

就连长庚,偶一玩笑,被她顶撞回去之后,他常常是面红耳赤,然后装作不怎么在意的模样,把刚说的话掠过去,此后不提。

但季淮公子,他是不肯吃亏的,在哪吃了亏,便一定在哪讨回来。

正当屈颂把炭火拨得火亮,火星子吐出盆盂时,帐帘被人掀开了,屈颂蹲在地上,凝睛看着安拾掇着下裳佝偻腰背闯入,对公子季淮屈膝跪地,行叩首礼,跟着再传话:“公子有吩咐,让屈先生待命。”

季淮笑意不减:“长庚?他这会儿要见小东西做甚么?”

安回话:“今日主父先生与张先生来公子帐下,张先生喜看歌舞,醺然之间说出了这话,公子有所允诺。”

“原来如此。”季淮应了一声,随即看向屈颂,道,“颂儿,陪着他去罢。”

季淮那张妖孽的脸,明如桃花,半开的眼角晕着一缕淡淡妃红色,浓艳而绮冶,他的眼睛比长庚要略大一些,但没那种冷鸷的不怒自威的神采,只让人感到妖艳。屈颂不知这人是如何能厚着脸皮说出那声“颂儿”的,她与他并不相熟,并且对这个动辄动手动脚,说话阴气逼人的齐国公子没有半分好感,擅长忍耐和退步的她私心中只感到不耐和憎恶,只想快些离开这个人。

屈颂掠过季淮,跟着安的脚步走出了帐篷,外头的空气似乎更清新一些,屈颂甫出来便感到胸口的那股郁懑烟消云散了。只是又想到即将面对的是公子长庚,仍打起精神,提高了警惕。

她一路保持戒心地走入晋公子那座华丽得极为低调的王帐,长庚的帐篷是她的数倍大,宽敞明亮,里头陈设不一而足,案桌便有数座,高架的胡床,帘帐如漆红,雪天明亮,屋内只燃着几盏牛油脂膏桔灯,发出昏黄的光。只是安口中的“张先生”和“主父先生”,并不在内。

公子长庚席地而坐,膝下是一张绒毛细腻的猩红小毡,他修长的双腿交叠折放软毡上,只露出一截粗细得中的凸出的踝骨。他正凝神静气地提笔写字,听到屈颂进来的动静,笔端一顿,狼毫里噙着的一口饱酣的墨水滴落在绢帛上,那幅方要写好的字便完完全全地毁了。

长庚并不觉得可惜,把笔搁置,手从匣子里摸出了两粒珠子在掌中玩捏,眼神冷淡地睨着她:“季淮野心不死,他欲夺占你,你怎么看。”

屈颂咬了咬唇瓣,并不明白该怎么回答公子长庚这滑稽的问话。

她区区一个优人,能怎么办?

如果晋公子愿意把她当作礼物送出去,她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怎不说了?”

长庚皱起了眉。刚才这小儿不是还在季淮的面前利口捷给,说得季淮恼羞成怒几要杀人后快?这会儿却愚笨了。

长庚又想,或许是这小儿当着相貌堂堂的自己,不再好意思把那话再说一遍了?

这么一想,竟有点隐秘的虚荣之感。长庚冷淡地哼了一声,垂目,拾起了被他搁置一旁的狼毫,撇开那团被墨渍污毁的帛书边角,又提笔写了一行字。

这时他的耳中终于传来屈颂的回音:“我只愿跟着长庚公子。”

她的嗓音清越,犹如竹笛穿林之声,带着一股少年人的清澈的气质,但说话却轻声细语的,温文悦耳。

长庚的笔锋复顿住,心想道那也无怪季淮动心,他原本便是那么个“见色起意”之人。明明知道这小儿心向着自己,长庚也就没什么别的神情了,继续伏案写他的字,偶一挑眉:“哦?你如何回的他?说给吾听。”

天下皆知,季淮与他长庚齐名,但屈颂却说季淮比不上自己,再联想到这个小东西平素里装模作样的沉静和睿智,他心里竟很舒坦,似被名贤夸赞了,而非区区小儿。

但屈颂却没有如愿把那话说给他听,这让公子长庚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终于耐心耗尽,他再度投笔,蘸着墨水的笔被掷到了屈颂的脚下,笔滚在她的履面上,刷出一道极不和谐的墨迹,他叉手而坐,冷淡地反问道:“怎么?你答应了他?”

“不曾。”

屈颂回了一句,又道:“屈颂只愿留在长庚公子身边,齐公子知晓了屈颂的决心,自然只能作罢。若是他还要步步紧逼,便是强人所难,不给公子的颜面了。”

长庚又哼了一声,洞察了这小东西的心思,并不说破。

“他今日可为难你,明日亦可。你不了解季淮此人。”

长庚的目中放出一种夺魄的光芒,神采飞扬,显得极为自负和愉悦,他看向屈颂:“他对看上的猎物,如不咬死了吃进腹中,是不会放弃的。”

屈颂一愣,正想问那么公子为何还愿意帮着她?她不傻,看得出安是长庚特授意前来的。

“但吾却偏偏想知道一点,他想一口吞了的猎物,吾坚持不放,对峙之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是他赢还是我赢,这场赌吾想了很久了。”

屈颂短暂的惊愕已经被抚平,她慢慢地舒出口气,心想道还是她自己太高看自己在长庚心中的地位了,她这样的微贱之人,在他们这样高高在上的大国公子的眼中,恐怕也只能是块砧板鱼肉吧,谁手段强势些,她便被送到谁嘴里,剥皮拆骨,吞得零丁不剩。

长庚又扬起眼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所以,接下来几日的百猎大会之中,你务必跟在吾的身边,一旦落单,便是给了他可乘之机,你若是不想跟着季淮远赴齐国,听从吾的安排,寸步不许离,明白了么?”

“明白了。”

她看向公子长庚。

这几乎已不只是一个游戏那么简单了。

她所料不差,公子长庚和公子季淮之间,哪有什么一见如故、志趣相投?有的只是潜滋暗长的对垒之心,如暗潮汹涌,澎湃不绝。她只是现在被抛在浪尖之上,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战利品罢了。

长庚挑起了嘴角:“甚善。”他看向帐外,唤来了几个宫婢,他们个个屏息凝神,等待公子的吩咐,长庚又瞥眼立在一旁的屈颂,“把他的一应行李都搬到吾的王帐之中来,从今起百猎大会的每一日,他都与吾同卧同起。”

屈颂垂目,听从着长庚的吩咐,未有片语。

长庚厌恶男子的亲近,虽然因为与季淮的较劲而把屈颂的住处暂时挪到了自己的王帐来,但仍然让她睡在最角落,相隔二丈之远,屈颂望着自己零碎的物件,叹了口气。

到了晚间,长庚与他的将士们去议事,屈颂独自留在王帐中,想找回原来的住处沐浴,却得知帐篷不可留空,已经又被宫长安排了别的军士住下了,于是屈颂只好又摸黑挑着灯笼走回来。她只能找孟鱼商量,孟鱼说要是她太过于忸怩拘谨,到宫婢的帐中沐浴,反而惹公子怀疑,于是想了个折中办法,命人在帐篷里用屏风竖了一道围墙,围成了一间简易的净室。

如此也不是不可,屈颂只嫌这屏风上的绢布偏薄了一些。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是出猎在外,并不是在晋宫里,一切只能轻装从简,无法为她搬来厚重的屏风遮蔽。

让她感到还算是舒顺的,便是搬来了此地之后,不再看到公子季淮了。

屈颂松了口气,垂眸慢慢地把裳服解了,迈入了冒着热气的浴桶汤泉中。

窗外朔风卷雪,天寒地冻,燃着炭火盆的王帐之内却温暖融融,屈颂感到自己紧绷的每一寸毛孔,在热水的抚慰之下,得到了完全的舒张。

但她不敢耽搁太久,以免公子长庚回来,因此只是匆匆泡了泡,便起身去拿屏风后头的毛巾。

一道清冷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屏风外传过来:“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