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

作者:风储黛

屈颂哪里想到晋公子会突然回来,她被吓得臂膀一抖,探出屏风的那截白皙而修长的小臂瞬间便撤了回来。

公子长庚与诸将议事罢,已感到一阵疲惫,晋国现在能用可用的大将都只直接听命于晋侯,并不受公子调遣,因此长庚身边不过一些没什么实战经验的随扈,但他们却因为明日的狩猎大会无比兴奋,摩拳擦掌,要一试身手,正也要让晋侯和公子发现他们这样的“明珠”,因此均自告奋勇,在长庚身边灌了他两耳朵的所谓“谏言”。

直至此刻,长庚实已是疲惫不堪,他脚步轻浮地回到了自己的王帐,却没想到这东西竟敢于他背后自作主张,在这帐中设了一道绢帛屏风。

此时屏风后面,透光桔红的即将燃尽的灯烛,映出纤细玲珑的身影,骨肉匀亭,凹凸有致,长庚没见过女体,但他更没见过身体比这个“丑物”还要柔软的男人。

他把眉皱了起来,见她伸臂要拿毛巾,才出口喝了一句。

屈颂窝缩在屏风后,在长庚的冷目注视之下,快速地把裳服穿在了身上。

也许常年下肆登台的人都有这个本事,换裳的本领高强出众,长庚几乎没怎么眨眼,那小儿便已衣冠楚楚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他风度翩翩地施礼:“公子。”

长庚把嘴角扯动了一下,没有计较她在帐篷里私设屏风一事,左右他也正嫌烦,不愿让这小儿卑贱污浊的男体污了自己的双目,于是转身走开了,又命人传热汤,他自己也要沐浴。

屈颂身上有一股新沐浴而出的菡萏幽香,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整洁,无比地惹人垂怜,那张脸,明明不辨男女,在沐浴之后却多了一丝楚楚之意,添上了几分温和明净,长庚无意中瞥了一眼,便攒紧了漆黑的眉。

随后宦者们把热水与浴桶抬进来,要伺候公子长庚沐浴,他们在身后鱼贯而入,未免尴尬屈颂把头转过去了,默默地脱了长履,转面朝向了帐帘。

宦官一如往常要伺候长庚宽衣,但公子却一反常态,挥手说道:“退了。”

于是宦官们鱼贯而出。

偌大的帐篷里头,只剩下长庚与屈颂二人。

他似乎一点不会感到不自在,大方地褪去了绸裤,露出裤下一双笔直而修长、蕴含着无穷的男性的野性和生命力的双腿,小腿腹部肌肉隐贲。

屈颂只是无意之中瞥见了一眼,心抖了一下,想道真男人和自己毕竟是有所不同的,难怪,自己扮演得惟妙惟肖足可乱真,他见了自己却仍是怀疑。

“看什么?”公子长庚如同背后生眼,竟发现了她的偷瞄。

屈颂一阵尴尬,不知为何,脸上感到莫名火烫,目光立马移开了。

也不过是看了一眼而已,屈颂承认自己是留意到了他的腿。不过是,她练了多年的舞蹈,自认为腿肌已经足够有力,但和真正的习武的男人比起来,还真是没办法看,她为此感到诧异和惊讶而已。她没有再看了,把脸转到旁处去,把扎着头发的红色系带解下,便和衣躺了下来。

长庚感觉到身后的灯火黯了一些,那小东西想必是自己把烛火挑落了睡了。

他沉默地捞起热水里的浴巾,为自己擦拭身体。

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吸声,安安静静的,听得出疲惫。他回过头,那阑珊半落的灯火底下,小人已经躺在被窝里陷入了熟睡。也许是累了,他从没见她这么乖巧过。

也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情,长庚竟然把嘴唇一撇,露出了笑容。

他把身体擦拭干净,走出浴桶,为自己着上华服。

公子长庚喜好奢华靡丽,平日里所着裳服无不是大红大紫之色,华丽惹眼,鼠青银丝忍冬纹镶边紫锦袖袍上,用看得见的金丝穿缀珠玑,镶嵌上粒粒如星点的珍珠,蜿蜒出伏龙之形。他端坐下来,擦拭起明日要带上场的青铜宝剑。

这把剑是他被立为世子之时父侯所赐,剑身上铜纹斑驳,雕镂着几朵宛如出浴的清水莲花。

听父侯说,这把剑有些来历,原本是周王室宫中所藏珍品,后来周王室与晋国产生了分歧,并生出过节,周天子负疚把此剑送给了老晋侯,也就是他的祖父作为赔礼。周王室尚莲,这把青铜剑上所镂之莲亭亭玉立,毕肖活物,因此当年长庚一看见便很喜欢。

那时祖父尚在,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他父侯说道,庚儿喜爱此物,你便把这把剑赐给他吧,日后,这便是我晋侯所佩之剑。

长庚把这把剑反反复复擦拭了许久。

其实这把剑并不锋利,青铜所铸之剑大多有此毛病,所以它更适宜被当作一把礼器,而非利器。缺少一把锋利的宝剑,这确也是长庚目前不满的一块地方。不过这剑跟随他太久了,也算是他的心爱之物,扔弃了也实在可惜,因此长庚把它随身佩上。

黎明薄曦降落,整片晋国大地都似乎染上了银白之色,呼啸的朔风卷着冷雪,扑在守了一夜的将士们的眉棱、颧骨之上,沾湿了他们的睫毛与胡须,他们伸出袖筒的有力的双手,已冻得发红发紫,甚至皮肉破烂。

但没有一个人挪动过自己的窝,懈怠过自己的军务。

长庚一大早带着他身后的侍童从营帐里出来,已经梳洗完毕,臣下虎颇呈上来一把镶嵌着孔雀蓝石的宝弓,弓足有长庚半人之高,弓弦紧绷,一看便知上品,长庚又对身后看了一眼,于是屈颂手里也多了一把……羽箭。

羽箭全部被收在箭囊里,沉甸甸的,若非男子很难抱动,何况待会儿还要疾行。屈颂抱得吃力,长庚长眉一挑,看向她:“怎么?又不行了?气力柔弱至此……”

屈颂点点头,望着他,“公子,我可以。”表面气定神闲,实则后槽牙都咬得发痛了,屈颂是真的快要抱不动了,这箭仿佛是金刚所制,她实在是力气不足。

好在他很快上了马,如同昨日来时,为她牵了一匹马,并把马缰连同铜钩系紧,拴在他自己的马鞍上,屈颂被人扶上了马背,借住马背来驮箭,总算是稳当多了。一直留意着她蠢笨的动静的长庚,发出了一道意味不明的嗤笑,转过脸,执缰策马,走动了起来。

他一走动,牵扯住绳子和马缰,带动屈颂的马也跟着走动。

马匹在雪地之中行进不快,公子长庚也没一再催动,只缓步带着身后跟上来的二十几人一道往雪地深处行去。

不出半刻,来到一片空地上,身后是校场,几面竖起的重鼓早已架好,守备林立。

此时,晋侯正与王后坐在高台上,季淮与王上王后会面,说了一些话,这才转过身朝着他们走来,一直到来到长庚的身边,他望了眼长庚的身后,忽然一笑:“长庚见我为何如临大敌?莫非有圈套?”

长庚不吃他这一套,不知为何,他脑中只是想到此人惦记着他的所有物并且贼心不死,想到他昨日对屈颂的种种无礼和欺侮,便感到不愉,几乎连装腔也不肯了。

季淮的双眼又扫向公子长庚与屈颂相连的马匹,乐不可支:“连环马?怎么如防贼一般防着?这么怕别人的觊觎,别是长庚你不自信,或是真对这小东西起了意,输不起了?”

长庚冷冷道:“少废话,上马。”

他不欲与季淮在言辞上有过多交锋,晋人尚武,一向崇尚武力来摆平事情,而非口舌之争。

季淮也不再巧言,转身走向了自己的战马,足尖蹬地跃上马背,轻盈如燕,他上马之后,握缰转过面来对长庚说道:“吾有一提议,方才已说给了晋侯听了,他也应允了,眼下再说给你听。”

见长庚也转过了头,漆眉如墨,双目紧紧盯着自己,露出不耐和催促的神色,他道:“绵山有主峰两座,群山数十,连绵无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请一公正之人在山上设下一鼎,你我各执一队人马,先上山获得宝鼎之中所盛此物为胜。”

他把手中的玄铁令牌取出,目中带笑:“此物是方才晋侯赐予,长庚应当认得,此物没有第二件。”

这个时代铁器稀少,用玄铁所铸的令牌更实属罕见,加上这上面又晋侯特铭的兽纹图腾,公子季淮不可能事前备下赝品。

长庚的马蹄动了几步,被他控住,他看了眼身后,淡淡说道:“你还是想要我身后这个优人?”

季淮直言不讳:“然。”

屈颂知道公子长庚是一定会答应的,他本就想与季淮切磋,很久了。

果然。

“可。”

长庚应战了,他按住腰间所悬佩剑,“谁设令牌和宝鼎?”

“当然是公道之人,”季淮温笑颔首,望向一侧策马而来的玄盔宝铠的大将军,“晋地第一勇士,晋侯的座下大将,鸢获。此人,公子长庚以为可信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