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

作者:风储黛

兰章宫主殿烛火通明,主人彻夜难眠。

屈颂怕自己因为翠姑的事又不经意之间惹了公子长庚生气,心中感到无比惶恐,也是战战兢兢一宿不眠。第二日起早,两张脸蛋相对,四目相看,屈颂吃了一惊,公子长庚把脸转开,取了良踮脚递来的马鞭之后不再看她。

屈颂愈发肯定,是自己又触了公子长庚逆鳞,于是谨言慎行。

她驾着一匹小马驹,心怀忐忑地跟在公子长庚的身后,一侧的主父好频繁与公子长庚说起话,屈颂看着他如山凝岳峙的背影,他坐得笔直,并且完全没有打理过主父好。跟着,主父好又回头看了眼自己,不知对公子长庚又说了什么。

这时她又看到,公子长庚偏过目光,回了主父好一句。

马蹄踢踏的声音湮没了公子长庚的语声,屈颂虽然好奇,但并不敢探究。只是,她的心里除了惶恐之外,还有那么一丝别扭。

一路上,屈颂带着这种别扭,沉默地跟随公子长庚马后,他的马匹甩着尾巴,一刻甩多少次,她几乎都能清楚地说出来。

但不知过了多久,天昏昏时,公子长庚的马停住了,屈颂心中想着别的事,不留神便撞上了他的马匹后臀,长庚的马竟还客气地没有尥蹶子,但屈颂自己先吓了一跳,抬起头,只见长庚黑眸如墨,神色莫测地沉沉盯着自己,几乎要把她的目光洞穿,屈颂忙道:“冲撞公子了,公子恕罪。”

“想什么,如此入神?”

他看着她,问道。

公子长庚的语气并没有半分不悦,但屈颂就是觉得他生气了。

她咬了咬牙,慢慢回道:“公子勿怪,昨夜里让宫中的野猫惊了,不能入眠,今日……”

公子长庚打断了她的话:“说是丈夫,竟畏惧区区野畜?你多大了?”他那两道凌厉漆黑的眉拧成了好看的一道褶,让屈颂惶惶之余,更感到困惑。

公子长庚翻身下马,将马鞭扔到良怀中,看了几眼屈颂。

她把脸蛋埋得低低的,像因为初春微寒的风受了惊似的。真像是一株弱柳,微风便能拂走的那一株。

长庚意识到,她身形单薄,也没着外裳,慢慢地皱了眉头。

望风亭还在距离此处足有二里的山坡上,众人都在等待公子长庚的发号施令,但公子却停住了,半晌没动。

蓦然,他们发现,一向冷言冷语、待人没有半分客气悦色的公子长庚,竟把自己的外披剥了下来,随便罩在了屈颂的脑袋上,屈颂微愣,伸手要去把罩在自己的头顶的披风拿下来,以免阻住视线,忽然听到了公子长庚一道嗤声,她的手便停住了。

丝毫都不明白公子长庚这是什么心思。

“吾兰章宫中的巫医,竟快要成你的了。”

说完这意味不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公子长庚又皱着眉头,对脸蛋被埋在玄色火纹披风底下的屈颂冷冷说道:“顾好自己吧,蠢物,再调吾的巫医,你可知要拿什么作为抵押。”

屈颂从公子长庚别扭而冷淡的话语里,竟然品出了一丝忸怩的关怀,这一路上种种怪异的感觉,便好像突然烟消云散,一股暖流从血管里冲刷了出来,把心脏熨得几乎发烫。

她把披风摘下,笼在自己几乎快要被风吹得冷透的身上,目之所及,公子长庚已带着人上了山,仅仅只留下一道被风撞得墨发纷扬的背影。

屈颂在原地小立了片刻,直到良弱弱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把嘴角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道:“我们也上去吧。”

屈颂刚爬上坡,远远地便望见了,起伏延绵的山坳尽处,一条阔道斗折蛇行而出,于群峰之间,道路之上烟尘漫卷,马蹄声遥遥传来,听得无比清晰。

不知为何,屈颂心头一振,立马想到,周国公子来了。

周天子膝下共有九子一女,这个九公子乃是天子最为喜爱的一个儿子,天资聪颖,勤学博闻,可惜的一点便是生母早逝,否则到了如今,早该被周天子立为王储了。

但尽管如此,周国朝野上下,无人不对九公子心悦诚服,至少比起他的八个不成大器,平日里庸俗下劣的兄长,更能堪当大任。

前有季淮,如今又有公子幽……屈颂的目光从九公子那抹身影之上收回,落在了长庚身上。不知道这个公子幽,足不足够成为公子长庚的敌手?但一直到现在,她都几乎没在长庚的神色中看到半点戒备的影子。

阔道上的蹄声听着已近在咫尺,公子长庚从望风亭石墩之中起身,身后的主父好立即领会了公子的意思,摆出迎宾的阵仗,以接周国九公子幽。

迎着落日的方向,着鼠青色阔袖锦袍,长发束成高冠,磊落潇洒的九公子,登台拾级而来,先迎入屈颂眼帘的,便是他那足足一掌之高的白玉冠冕,跟着便是那方阔的额,如墨笔勾勒的两道长眉,双目微长,与公子长庚的不怒自威天然凛冽不同,也不像公子季淮妖孽,而是蕴藏着一种极其内敛的光华,便如若渌波冲击之中一方浑然的青石,透着明净,岿然不动。

九公子身后有两名侍从,皆佝偻腰背,面色姜黄,不像是宫人,倒像是奴隶。

听说周王善养奴隶,宫中有不少昆仑奴,鼻子比猎狗还灵,想必公子幽身边跟着的这两人便是。

九公子看向了长庚,不笑也不怒,行了礼。长庚不怎么情愿地还礼,九公子又看向了长庚的身后,目光定在了屈颂身上,迟疑片刻,他转过面,对长庚道:“天色已晚,怕今日已不能行路,不妨就地扎营,长庚以为如何?”

九公子贵为周国公子,身份贵重,虽是婉言相商的语气,却让人不能拒绝。

长庚道:“也可。”

他不大情愿招待这个不明底细的周国公子,回得非常勉强。

夜里,营帐外燃着簇簇火把,把帐篷照得明亮如昼。

九公子与长庚同列一案,分飨炙肉之后,良将俎上鱼肉撤去,便搬走了食案,令置一几,供二位公子对面攀谈。

长庚心不在此,不愿与九公子相交,谈了几句已是倦怠,然而他却渐渐发觉,姬幽的目光不时地便会落在屈颂身上,并且,似乎有些恍惚。

这个发现让公子长庚心里很不悦,不管姬幽心里揣着什么样的心思。

“长庚,我周游列国,在吴国时,见一奶娃卖酒,年不过六七岁,但卖的酒足金足两,从无缺漏,不禁惊奇。于是我停下考了那吴娃一题,岂料他对答如流。后来我又入宫见了国君,这一题却难倒了吴王,你说这可算稀罕。”

九公子看着他,面容露出了笑意,口吻淡淡。

长庚也掀起了眼帘。固知姬幽来晋国有贵干,绝不会给他台阶下,但他事先也没有防备,姬幽这意思,是要在他面前设题了,若是解不出来,岂不是连六岁吴国小儿都不如。但若不应战,也失了趣味,长庚正嫌姬幽无趣,对着说话都能让自己打瞌睡。

奇怪那小东西在自己面前同姬幽一样无趣,他竟然能忍下来。

长庚挥袖,双臂撑住了案几,“九公子不妨明言,猜题么,那请吧。”

“也好。”

姬幽看向身后,命人去取酒盅。

他身后两名昆仑奴对视了一眼,一人便率先起身朝帐外奔去。

昆仑奴擅长奔跑,被训练得如猎狗一般,轻功卓绝,天底下几乎没有人比得过他们,除了当年隐退的天下第一剑客,与昆仑奴交手有过胜绩,除此之外已经再无一人能在腿力上比得过昆仑奴了。

片刻之后,昆仑奴回来,并在九公子和长庚之间的案上,摆上了三只大小不一的酒盅。

长庚的眉已稍稍蹙起。

昆仑奴并不会说话,因此传达题面的还是姬幽。

“三只盅大小不等,小盅可盛酒三合,中盅盛酒七合,此时两只酒盅中空,大的这一只,”姬幽曲指,在最大的灰陶酒盅外弹响一声,他看向长庚,“盛酒十合,如今满盅。题目是,需要一人来分酒,使得中盅和大盅各占五合。”

他的目光示意,请公子长庚来解答。

长庚顿了顿,看向姬幽,“这是九公子的难题?”

“称不上难题,游戏而已,博晋公子一笑。”

长庚倒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难题。

他伸手去,要取那只最大的酒盅。

身后的主父好这时早已悄然立在了姬幽一侧,目光频频示意,让公子不要中了姬幽圈套,游戏是小,失了上风是大,晋国如今作为东道主,在接待公子幽一事上务必要谨慎小心。这个公子幽,绝非善类。

长庚的手已经伸向了那只大盅,就在他的长指即将碰到酒盅之时,一直蹲在角落里,隐藏在暗处的屈颂,忽然开了口:“公子。”

长庚回头看向她,这时屈颂已从最暗之处站了起来,随着她一起身,长庚对面的姬幽不得不再度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露出微微疑惑。

面对着这小儿的突然搅局,周国公子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快,由着屈颂大胆走到了公子长庚身边,甚至,用一只手率先拿起了最小那只酒盅。

长庚是第一次看到屈颂眉目舒展,露出一丝盈盈之态,不过尽管如此,也还是极为克制和内敛的,她把小盅托在掌心,掂了掂,又把中盅掂了掂,最后,才搬动那只大盅。

“方法已有,贱民疑心酒器度量不准,斗胆一试,九公子勿怪。”

姬幽淡淡敛唇,朝她颔首。于是屈颂面朝长庚,平静地说道:“大盅势沉,不易搬动,公子千金玉体,不必亲自动手,屈颂承公子教导多时,正该试炼一二了,贱民便不才,在二位公子面前弄斧了,若是不能侥幸解开谜题,那是贱民能力不济,再请公子施以援手。”

眼下,越听便越是让公子长庚意外,这小东西看起来似乎很有把握。

他的目光在屈颂的脸上停了停,慢慢吐出一个字:“可。”

屈颂席地跪在了公子长庚旁侧,吃力地把大盅搬动起来,挪到自己面前。

“你若嫌吃力,口述也可,不必搬动。”

姬幽的目光仿佛穿破迷雾而来,在窥探着一个似乎并不在此的人。他的眼神极远极远,但话却是对着屈颂说的。

“那名六岁吴娃,也因不能搬动酒器,在我面前便是用的口述的办法,但分毫不差。”姬幽看着屈颂,这么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兄妹俩其实是很像的哈哈哈,这是亲兄妹,同父同母那种。

九公子周游列国,其实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当然是怀着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