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

作者:风储黛

楚宫虽大,可也容不下这无数来自异国的客人们挨挨挤挤,歌至中宵。

这一晚注定是要不眠了的。

中山君在阁楼上把玩着楚国所供那根上好的骨笛,不时地吹出一段悠扬清越的乐音。

屈颂则漫步出了门。

聆泉在阁楼的窗边,倚窗而立,看着那道被漆黑的夜染上深色的清瘦的纤影,散漫地走出了门庭,往人声阒寂的方向走了出去。

温让微佝腰背:“只怕,屈先生是要去见故人了。”

聆泉微微扬唇说道:“她喜静,不惯人闹。”

温让神色恭敬,想了想,又说道:“大王当真放心?”

聆泉失笑,把手中的骨笛放了下来。

一下没一下地,骨笛在左掌之上敲出与皮肉碰撞的声音。

“寡人不放心什么?难道你以为,在这个时候,她会舍我而去?”

温让似乎并不死心,“大王说自己一直很清楚,屈先生心里藏着的人,还是原来那个人。”

聆泉道:“寡人一直没忘。”

他转过面,把身后的窗信手关上了。

窗外满树婆娑鲜红茱萸,被挡在了乳白的绢纱窗后,只见冷峻横斜的树枝淡淡,仿佛从中山君的衣袖之间探出。

温让道:“奴婢不明白。”

聆泉微笑,骨笛在他的肩上敲了一下。

“有时候,寡人也但愿不要看透太多人的心事,累人,又不讨好。”

他顿了顿,走向了床帏。

“屈颂是个清醒的人,在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始终是荆厘,而不是别的任何人。就算晋侯长庚这个时候哀求她,也没有办法让她回头。所以,寡人该担心什么呢?”

温让叹了口气,“难怪大王一直说,自己不过是个伪君子。”

聆泉低低地发出了笑声。

拿别人最重要的人威胁一个区区女子,说出去无论如何确实不光彩。

“不过,就算没有荆厘,屈颂也不会回心转意的,她个性既冷静又倔强,对已没有期望的事只会快刀斩乱麻不再留恋,所以寡人不必担忧。时辰不早了,你还是早早地回你自己的屋睡去。因为一起长大的情分,你近来愈来愈大胆,敢把玩笑开到君侯头上的事,寡人便不计较了。”

温让颔首,“诺。”

楚地在这个时候也还是温暖的,气候宜人,比起远在黄河以北的中山,夜晚的楚国更让人舒适,踩着一缕风,提着一盏飘摇的明黄色宫灯,没走几步,便进入了那片已经繁芜凋零的梨花林中,把身后那来自各国的男人夜晚饮酒的吵嚷喧闹全部抛在了脑后。

再走几步,走出了梨花树林,身后那些喧哗的闹声、歌声,终于完全地没有了。

周遭终于静了下来。

屈颂手里挑着的一盏灯,慢慢地坠落,落到了草地上。

她仰起头,天边悬着圆满无暇的月,月光银白而深邃,落在成片的林中,宛如千树万树梨花盛开的奇景重临于世,风一动,疏枝也动,细细碎碎的声音,比素女琴弦上的余音还要悄然动人。

屈颂想起自己从有记忆以来,先是跟着师父和越师兄他们四处流窜,从卫国一路逃难至晋国,短短一年之中,先后已住过了晋国、中山国与楚国的三处王宫。在遇上长庚以前,这些本不该属于她的生活她根本从没想过,只是,就算富贵了,总是陪王伴驾了,日子依旧过得颠沛流离。她真不知,她这样潦倒的、从没有一日是真正放松的为自己而活着的人生,有什么值得荆月嫉恨、赌上性命也要置她于死的。

她叹了口气,气从嘴唇间冒出来,在半冷的干燥的空气里变成了一股淡淡水雾。

这个时候,梨花林中传出了三两婢女款款走来的响动。

屈颂吃了一惊,怕惊动了楚王王宫里的人,为自己和中山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连忙弯腰,把脚底摇摇欲坠的烛火迅速踩灭了,一闪身过了一道竹篱拱门,挨着篱门躲于墙后。

林中果然冒出了几盏明亮的宫灯,一排女婢从疏林深处走了出来,挑灯而行。

那灯火宛如银花落在她们繁复曲裾底下探出的脚面上,一起一伏,上下有致。听说楚侯爱细腰,宫中女眷无一不是细腰美人,如今一见却并非如此,她们或玲珑有致,或丰腴饱满,谈笑往来,衣履珠钗华美非凡,衬得个个颜色如画,宛如神仙谪世。

她扶着篱门,看她们肃容走了出来,沿着一条羊肠小径拐了进去,时或有一两句私语。

“这群外地来的男人们真没有规矩,大晚上的也不歇息,闹个不停,连王后都惊动了,得亏是咱们王后大度,不想与这些无礼之徒计较。”

一个婢女娇笑说道,手里提着灯笼左摇右晃,步态翩翩。

话音落地,并行的另一个嗓音清脆的宫婢娇嗔了一声,哼哼道:“大王哄着呢,你莫说了,我要是有大王这么好的男人哄着,整夜整夜不睡觉又有什么干系。”

这时候,这群女婢一齐笑骂起来,推推搡搡的,前合后偃。

“瞧瞧,想男人想疯了呢!好不知羞!”

那女婢被人取笑闹了个大红脸,非不依不饶,不服地说道:“这话难道不是实诚话?咱们大王年轻的时候,说不得也是九州第一的美男子,如今又是中原的霸主,天下诸侯国不知凡几,可谁人提起楚侯不忌惮万分,这样的伟丈夫,谁人不想!我就是把你们心里话说了罢了。说实话我也不想大王这样的人物了,这辈子,要是能让晋侯这样的人多看上一眼,我也就足够了!”

这个宫婢说着,身后又是好一阵哄然大笑。

她激动起来,面红耳赤地嚷嚷着,推搡着她们。

“有什么好笑的!”

她急得跺脚,不住地伸手捂她们嘴,阻止他们发笑。

这时候,总算有个说公道话的挺身而出了:“这倒是不假,晋侯少年,听说还不足双十呢。我也是远远瞥了一眼,真真是器宇轩昂,人才不凡,要是教他看上了,别说做个娘娘,就是做个洗脚捧盂的粗使女婢,又有何不可。”

“哈哈,怎么连练姊姊你也帮起她说胡话起来了,那晋侯,年少有为,身份贵重,少不得要成咱们王上未来的女婿,是你我这等下贱胚子能惦记的么,快别说了!”

她们一通嬉笑怒骂,激得先前那个宫婢直懊恼得跳脚,说说笑笑穿过了小路一径儿去了,再没回头,银铃儿般的声音落在这片梨花林中,教过境的秋风一碾,也很快地就散了。

等人去得远了,屈颂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舒口气立起身来,才站直身体要离开这道拱门,身后蓦然伸出来一条铁臂,一把撑住了她身侧那堵结实的厚墙,阻住了她的去路。

屈颂蓦然变色,心脏的跳动宛如鼙鼓一样一声一声地几乎要爆出来,来不及反应,另一只粗鲁的手臂也横了过来,把她一把推在身后冰凉的青墙上,砰地一声,被冒犯的恼怒让屈颂挣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惊呼,紧随而来的两瓣唇却把她的嘴唇咬住了。

那熟悉的噬咬……

屈颂蓦然睁大了眼睛,眼睫扑得刷开。

漆黑而朦胧的月光底下,只看出一个修长而健硕的男人的身影。

熟悉的手的体温,熟悉的生涩的啮咬,屈颂记得一清二楚。

心脏突然开始钝痛起来。

“阿奴。”

嘴上的桎梏稍稍松懈了,接着黑暗里传来了长庚的声音,带着些惊喜,些微阴晦不明。

“孤总算是找到你了。”

他似乎扬起了嘴唇,开心极了,右手拇指捧住她的脸颊,沿着她的鬓边擦了过去。

屈颂挣扎了一下,要把他推开。

与此同时,因为方才屈颂的那一声惊呼,已经引起了楚宫内灵敏的高手武士的警觉,他们举着巡夜所用的火杖探寻而来。

在这个当口被抓住,于两国名声都不好,也许长庚也是这么想的。

他的眼神在她不断地推拒之中完全暗了下来,等武士寻来的脚步声近了几步,他蓦然手臂用力,把她紧压在墙面上,再度吻了下来。

屈颂的手臂不断地挣动着,屈膝顶他的腹部,都被长庚化解去了。面对这么一个宗师级别的实力悬殊的高手,她真是半点都奈何不得,既窝火又委屈,甚至,她感到恨他。

“什么人,赶紧出来!”

拱门以外,是愈来愈近的武士的脚步声,和他那不耐烦的阴沉的逼问。

耳听着那声音近了,更近了,几乎就在拱门之外,屈颂的整颗心都似乎为此提了起来。

她简直不知道等会儿被楚国武士拆穿,她该拿什么面目见人。

她恨得想咬一口长庚,事实上她正这么做了,她找到机会,伸出牙齿就狠狠地咬了长庚的下唇一口。

长庚吃痛,眼神更暗了一些,他撤回右臂,从袖中掸落一枚玉符,把玉符掐在指尖,在武士的呼吸声渐渐逼近,于墙外只是咫尺之隔时分,长庚手中的玉符掷了出去。

不知砸在了何处的高阁上,清脆而清晰的一声,惊动了楚国武士。

“在那!追!”

武士大喝一声,登时身体凌空而起,几个翻身起落人便窜上了屋脊,沿着玉符击中的方向寻去了。

人已经去得远了,连声音也没有了,屈颂这会儿才终于稍稍松懈了一些。

可是也仅仅只是瞬间,屈颂抬起了头。

教朗朗的月光一照,依稀便看见了长庚那桀骜坚毅的俊脸,他方才与自己唇齿相缠,被自己的咬破了唇肉,溢出了血腥味。她于呼吸之间胸脯的一起一伏都几乎能碰到他的胸膛,挨得便是这么近。

可是这么近,曾经的心跳、惊惧与默契,都似乎在随着什么不断地抽离出去。

面对着长庚,她早不似当初。

她又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找回了自己的镇定。

对峙了片刻,直至确认了楚宫的武士不会再回来,长庚终于出声了。

“你是不是跟着聆泉走了?走了这么久,竟没给半个消息给孤!”

那磁沉而悦耳的声音听起来,竟还透着委屈。

屈颂背靠着青墙,面朝长庚,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长庚伸指,抚了抚自己被她咬得出了血发痛的嘴唇,嘟囔了一声,很是不平:“一见面你竟咬孤?算了,看在过去是……咳咳,你跟着孤走吧,带你回晋国的属馆。”

长庚说着,一把牵起了屈颂的素手。

他拽着屈颂的手要往外走去。

而屈颂的身体却没有动,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掌从他的圈握底下,抽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长庚受伤脸。

好委屈,好难过,媳妇儿突然就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