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

作者:风储黛

长庚的一双手掌,将屈颂根根如玉白的纤指笼在里头,亲吻着她的手背。他的唇干涩发苦,到了这个时候才多了一丝的甜味,在屈颂的手背上印出了淡淡一圈湿痕。

屈颂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这种神色让他有一种被分外珍惜的感觉,便好像她在害怕着自己于她眨眼间便消失无踪了一样,于长庚心底又是一阵充盈的幸福和静谧。

她的食指慢慢反勾住他的食指,低低说道:“孩子们呢。”

“带下去睡了,不必担忧,等你睡饱,孤带他们来见你。”

说着,长庚又笑了一下,“女儿似孤,儿子似你。”

看起来一个暴烈脾气,一个恬静沉稳。

屈颂点了点头,“那我再睡一会儿。”

她确实困,身上那阵剧烈的疼痛也还没有消散,实在提不起任何力气。长庚闻言,拍了拍她裹着的严严实实的厚被,语气轻柔:“好好睡一觉,孤会在你身边陪你。”

他的保证有助眠的奇效,令人分外心安,不须片刻,屈颂便又陷入了黑甜的沉睡。

用了两日,她才能堪堪下地活动。

但饶是如此,太后与她身旁伺候着的几名老媪依旧日夜悬心,坚持让她休养一个月,但屈颂因为重身时便后期便一直躺着,到了如今轻便了,就不大想继续把自己看得那么娇弱,每日只在兰章宫附近的御园之中走一走,活动筋骨,于巫医看来这其实是有利于恢复的。

初生的小公子经由晋侯和祭司定了名,唤作启。

启从生下来开始,便奔着与他的阿姊截然相反的路子去的,极为乖巧安静,就连饿了要吃奶,也不过只是眼巴巴望着母亲小声地吭哧几声,表现得极为含蓄,因此在争夺奶水这件事上远赢不了他那生下来拳头便比他大一轮的阿姊。因为屈颂自身奶水不足,而婼的需求又比一般孩子都大,太后怜惜,特意请了一个奶水充足的妇人为小公主喂奶,如此总算解决了因为资源不够姊弟大打出手的局面。

长庚见识了二儿夺一奶的激烈争斗之后,不禁咋舌喟叹,觉大女儿自幼悍猛跋扈,颇有乃父之风,不觉爱极。前不久花醉离了新田之后,没过多久,便听乌丘说他转道平阳,寻小丢丢做强买强卖的生意去了。既然他收了丢丢,自己也当培养一个,婼婼骨骼惊奇,自幼相比同龄小孩儿便力大无穷,好生培养,将来未必输给须眉男子。长庚这个主意动得,很是深远。

一日傍晚,张鲜于此递来消息,说中山太后客居新田已久,脾性日渐暴躁难安,起初素女先生之琴音尚可安抚一二,因晋国大喜,便将中山抛诸脑后,中山太后闻言激愤,失手错杀了一名晋宫女侍。

听说死了人,长庚的目光从竹简上移开,抬了起来:“她有绫罗环绕,有佳肴美酒,我晋国最好的女侍拿去伺候了她,何为激愤之下杀人?”

张鲜点头,说道:“可见,这中山太后,只是想见王上,故此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在这个世道当中,人命,那是最贱如蝼蚁的东西,中山太后为一国之太后,打杀了晋宫里一名地位卑贱的奴仆,这在旁人看来算不得太大的事,只是多少有些让晋国太后脸上过不去而已。

长庚道:“既然她如此渴望见寡人,那就会她一会。”

“诺。”

张鲜顿了一顿,又道:“但中山太后身边还有一人,名荆月。”

长庚想了起来,抚了抚手中的兔毫尾毛,“就是当年指认王后的那个妇人?”

侥幸未死,竟敢再来晋国。长庚讥诮地翘起了薄唇。

张鲜颔首:“正是此女。她为其父相求王后而来,荆厘先生因为率民众抵御齐军而不幸重创,命在旦夕,太后下令派遣了最好的晋国医者前往扶柳城。若有可能,便会将荆厘先生接到新田来救治。”

关于这一点,长庚并不是耳聋目盲,小东西的师父于她而言一向是最重要的人,曾经远远重过他,如今他和荆厘在屈颂的心中孰轻孰重长庚心里仍然没底。但因为荆厘是中山人,于他是敌非友,长庚心中不可能完全无刺,一直留意着荆厘的动向。他率民众与齐国相抗时,长庚已有所耳闻,但并未派遣驻军或任何影卫支援,而是任其发展,荆厘身负重伤他也是首先得知了消息,也没告诉王后。

彼时长庚确实对荆厘这人十分看不起,但想一年以来王后几乎从不在自己跟前提到荆厘,又因为她临盆在即,总不想她再为了已经决裂的人挂怀,出于以上种种原因,和其他一些不可说的私密原因,长庚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只唯独后头的,中山太后携荆月前来新田一事,他确不知晓。

此际知晓了,还有几分惊讶。

惊讶之后,便是一股蹿上脊梁骨的冰冷杀意。

“那就更应该见一见了。”长庚道。

“诺。”

过了晌午,花间垂阴,浓密的茱萸树蔓过墙根,枝桠百态,粒粒红珠生得似血娇艳。

沿着墙角生的一带碧青色的兰,也幽幽吐着芳香。秋千架上,屈颂正抱着熟睡的儿子,轻声唱着歌谣,长庚的右臂将王后的香肩揽在怀中,与她并肩而坐,秋千架上缠绕的夕颜疏影芊芊,随着不断地曳晃,小孩儿悠悠然睡得很熟很熟,嘴里似乎还吐着一个一个的小泡泡。

这时大女儿已经在屋中睡了,有乳母照看着她和太后在跟前陪伴着,小儿子突然有些闹人,屈颂抱了他于怀里哄了一会儿,也睡了。

屈颂伸手将儿子襁褓耷拉下来,半盖住他的小额头,以免被阳光晒到,确认他已经陷入了熟睡,屈颂扭过头,“长庚,你要见什么人吗?”

他的腰间配着那把她送给他的宝剑。正是携着这把宝剑,他一路杀人了周国王宫,又全身而退。这把剑开刃发硎之后,已经饮足了血气,正是轩昂极盛之时,不知为何屈颂见了,心头隐隐掠过一丝不安。

长庚笑而不答。

很快屈颂便知道了,这段时日因为生产和两个小孩儿的不时闹腾,屈颂已经渐渐快要忘了的中山太后和荆月,这正是长庚此时要见的两人。

中山太后携荆月见礼,长庚便放开了笼住王后右肩的手臂,垂落于膝上,微微笑道:“中山太后不必拘礼,你的来意寡人已经非常清楚。”

中山太后不解晋侯长庚这话中之意到底为何,一时琢磨不透,也就只回以微笑,客套了两句。

长庚又看向荆月,“倒是面前此人,寡人觉得颇为眼熟,不知在何处见过。”

荆月心头一振,原本她就对长庚感到万分恐惧,被她这么一问,顿时心乱如麻,背后沁出了大团冷汗。

斜睨向屈颂,只见她正抱着怀中用襁褓裹得严实,但可见粉雕玉琢的婴孩,神色温柔地傍于晋侯身侧,在结满藤萝紫花的秋千上轻轻地如水般悠晃,荆月的目光定了一定。她既怨恨,又痴怔,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臂弯之中那可爱的带着一丝乳臭的小儿,于后悔和震惊当中悲哀地想道,倘若她的孩儿不死,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如今已经会走会跳,说不定会唤她“娘亲”了。

长庚突然的一道笑声,笑声惊醒了如被梦魇摄住的荆月,她惶然下跪,额间也冒出了一粒一粒冷汗,长庚笑道:“昔年借林拜之手闯入宫闱,指认王后欺瞒于寡人的功臣,是你吧。”

荆月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地回道:“回、回晋侯,是……”

长庚的嘴唇扬得更高,“太后,你的请求寡人知道了,寡人答应出兵援助中山。”

中山太后愕然,没有想到晋侯长庚竟会于今日答应得如此爽快,忍不住便要喜极而泣。

但中山太后的眼眶还没有涌出热雾,晋侯长庚忽又一笑,“不过,寡人要留下一人。”

他抬起右臂,解下了腰间之剑,剑鞘点地,挪到了荆月的拄地的膝前。

中山太后吃了一惊,立时明白了晋侯这是要留下荆月,荆月更是心知肚明,吓得不轻,花容惨白,“晋……晋侯,你这是……”

长庚微笑道:“她是寡人的功臣,寡人正该对她好好一谢。太后如答应了,今日便可以回灵寿,静候佳音。晋国必会寻齐国讨伐,如果太后不信,寡人今日赠一封盖了玺印的国书予太后。”

晋侯长庚既如此说,那必是真的了。中山太后的心落回了腹中,她居高临下,带着一丝轻蔑睥睨之气,看了眼匍匐的荆月。

荆月吓得不轻,忙伸臂抱住了中山太后的小腿,头摇得飞快,将眼眶中因为惊惧而涌出的泪水不住地甩出来:“太后!太后!你不能抛下我!是你请我来晋国的,是你请我用我父亲说动屈颂的!太后,你答应过我这件事办成你会允我荣华富贵的!”

中山太后一抬腿,欲甩开荆月,哪知荆月抱得却紧,中山太后一时也甩脱不得,这些时日以来积压的懊恼一股脑全涌上心头,中山太后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了荆月盘得高高的发髻,扯得荆月头皮剧痛,眼眶更红了,眼泪簌簌不绝。中山太后睨着她道:“你这妇人实在太不识好歹了一些,莫以为哀家看不出,你一直对王后心怀不敬。如今晋侯要了你去,也免得脏了哀家之手。”

说罢,她径直看向长庚,郎朗说道:“晋侯,此妇人哀家任你处置。”

长庚修长的指摩挲过剑鞘,笑若朗月投怀,“甚善。”

荆月的臂膀被中山太后彻底挣脱了,甚至挨了中山太后一脚。

她颓然坐地,听到晋侯口中那一句轻飘飘的“甚善”,得知自己已被定了生死,荆月绝望之下,一股前所未有的深恨,犹如滔天之火,将她的理智和情感烧成了飞灰,她蓦地抬起头,拔腿冲向秋千架下抱着婴孩恬静地抚着孩儿小脸的屈颂,伸出修得尖利且长犹如锋刃般的指甲朝她的儿子掐了过去。

猝起不意,屈颂吓了一跳,犹如旧时噩梦重临。

来不及出声惊叫,说时迟那时快,长庚的剑已经出鞘。

只听见铿然一道未绝龙吟之声,长庚那柄由屈颂所赠的削铁如泥的宝剑剑锋,已笔直地钉入了荆月的胸骨之中。

猩红的鲜血四溅,荆月的指甲还没有碰到屈颂的一片袍角,肚腹又挨了长庚的一脚,整个人从剑锋上被抽出,如断了线的纸鸢般横飞了出去。

一直滚出了丈许远,才终于停下。

中山太后吓得浑身一哆嗦,轰然陷入了晕厥。

乱纷纷的花雨落下,有武士前来为荆月验尸,将她的身体翻开来左右看了几眼,探了颈脉,回身抱剑对长庚说道:“回君侯,人已气绝。”

屈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懵了一瞬,还没有缓过神来,只见长庚掏出了一条洁净的帕子,将剑锋之上隐隐血迹擦拭去,对她歉然地眨了眨眼睛,说道:“对不起,又让王后受惊了。”

“你……”

长庚道:“你可怪孤?”

他试剑的手顿了一顿。

屈颂看了他半晌,慢慢摇头。

她只是感到有些可惜,还有一些因为人顷刻之间横尸眼前,血液涂地的惨状的不适。

她慢慢说道:“她有取死之道。”

长庚的心稍稍收回一些,擦拭完青锋宝剑,将其还入鞘中,归于腰间,并把屈颂怀中的娇儿抱了过来,望着依旧熟睡的儿子的小脸蛋,轻笑说道:“公子启为寡人之子。”

屈颂知道,长庚这是要让他见过刀兵血光,让他不至于一直这么安静驯服下去,日后真正能稳坐刀斧与白骨堆砌的王位。她吐了口气,看向不远处已经气绝多时的再也不会动弹的荆月,目光在她的尸身上停了一眼,便再不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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