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你怎的还在这儿?”姚黄边拿扇子扇着茶炉,边随声问道。
“圣人上朝前须得垫些茶水点心,越贵人年轻难免不周全,你且快快送去呀。”
身后久无动静,姚黄讶异回首:“魏紫……”却见她眼眶下青黑一片,显是没有睡好。
“早叫文竹送去了。”魏紫揉一揉眼睛,“你既交代了,我怎会忘。只是,姚黄姐姐,你说圣上为何待她那样好,这已经连着宠了三日了。明日还不知会不会……”
“魏紫!”姚黄厉声喝道。
她疾步走到门边,掀了帘子见外头无人,这才松一口气,转身又是疾言厉色道:“魏紫,你该仔细些——什么叫‘她’?那是我们现在伺候的主子!至少也得称一声越贵人。”
“越贵人?不,是……越嫔了。”魏紫颓然道,“方才阁边听说的,圣上已经下旨,晋封她做了越嫔。这份恩宠何其身后,可是——姚黄!”
她忽然之间激动起来,眼里闪着痛苦又质问的光:
“昨晚难道不是咱们一起守的夜?圣上、圣上对她说了些什么,你难道不是听得一清二楚?她不过是沾着咱们小姐的光!姚黄姐姐,姚黄姐姐,你难道就这样忘了李贵妃,忘了咱们小姐了吗?”
姚黄沉默半晌,拍了拍魏紫的手:
“自然是不会忘的。”
“这便好,这便好。”魏紫双目泛红,连连点头,“这才是我的好姚黄姐姐,咱们和小姐从小一同长大……姐姐,那越嫔又何德何能,竟能叫你心折效忠?难道就因为她有几分像小姐么?”
“分明咱们小姐的正经妹子还在宫里做娘娘呢。即使你是想借势为小姐复仇,对付苏氏那贱人,咱们该找的也是二小姐呀——”
“魏紫!”姚黄短而急促地警告她一声,厉声驳斥:“说了多少遍,别再对苏贵妃不敬,她毕竟——”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圣上心尖上的人,我万万说不得她。可是她害死了小姐!”
姚黄的面容闪过一丝犹豫,她咬咬牙说道:“此事断不许再提。魏紫啊,你总这样口没遮拦的,迟早会引来祸事。且苏贵妃……也轮不到我们胡说。”她目露一丝怅然。
“你不能这样,总是带着偏见看人。不说苏贵妃,我见越嫔品性上佳,待我们亦亲切宽厚。可是,你难道指望她和苏贵妃一个样,即便你甩冷脸也好言哄劝么?”
“哼,苏氏惯会惺惺作态、口蜜腹剑的,她那脸我瞧了就恶心!”魏紫嗤之以鼻,见姚黄面色实在严厉,才不甘不愿住了口,眼眶又是一红,“姐姐,我也知道那越嫔本没做错什么事。只是姚黄,我、我真的好想咱们小姐……我就是见不得旁人拿她邀宠!哪怕是无意的也不成。”
姚黄轻叹一声,上前将魏紫揽在怀着,拍着她肩膀,无声地安慰于她。魏紫亦不再说话,只伏在她肩头默默抽泣,室内静寂至极。
忽地,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女声,唬得两人急忙拭了泪去迎接。却见是丁修仪的宫女珊瑚轻快地走来。
“两位姐姐在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说与珊瑚听听?”
姚黄松了口气,忙笑道:“不过是些闲话,不值一提的,妹妹怎来了?”
珊瑚仿佛没看见魏紫的红眼眶一般,笑眯眯地说道:“我家主子听说越嫔晋封的消息,心下欢喜,便打发我来送些东西庆贺呢。”
魏紫喃喃道:“消息怎的这样快?”
珊瑚笑道:“可不是嘛!咱们主子是东宫的,越嫔主子却是住西宫的。妹妹也奇了,这消息竟长了翅膀般一时半刻便飞去了,自然也不敢怠慢,赶着脚程便来了。”又交付礼单。
姚黄识字,读了看是些钗环首饰,另有一尊缠枝牡丹翠叶熏炉和一坛子甜香。
珊瑚夸口:“这甜香可是我们主子新得的呢,据说是纯清幽远,十分好闻。主子念着越嫔少年入宫,怕东西不齐全,便特意叫我送了来,说给越嫔点了用。”
姚黄笑道:“丁修仪有心了。”又让魏紫引着送东西的内监去私库,一一登记,“我们这牡丹阁呀,圣上前儿才说该多品品牡丹,可见丁修仪这熏炉挑的用心。主子见了,必定欢喜。”
珊瑚甜甜一笑:“越嫔主子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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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荷晨间醒来时,江承光业已上朝。桑葚、小茶满面欢喜地道贺,她才知自己已封了嫔位。心下料想,这次恩赏后,江承光想是该点别的新人牌子了。
她并不知道现在的江承光又看中她什么,或许只因为“越荷”是个难得的美人,又较新鲜的缘故罢。沉思中姚黄已细细地拿“和粉香”为她傅了身,又净过手脸,整齐地穿戴了,才起身用膳。
略食半碗碧粳粥,便听人传讯,说玉河的宫女琼华来了。
桑葚、小茶都要去迎,姚黄却立刻断定必是有事,当下又夹了一个如意卷给越荷,嘱咐她快吃。另又把装芸豆糕的盘子推来。
果然琼华入内行过礼后,便笑盈盈地说:“咱们贵妃想瞧瞧越嫔了,特遣奴婢来请。还望越嫔劳累一回,随奴婢移步承晖殿罢。”
越荷愣了一愣,唇边本因重逢泛起的淡淡喜悦便淡了下去。她道:“自当如此。只是既要拜见贵妃,请姑娘容我些工夫整理妆容。”
说话时目光在姚黄身上停顿了片刻,她果然解意,轻推了身旁的小茶,附耳说几句。小茶果然面露讶色,低头缩肩快速从门口溜了走,没发出什么响动。越荷见了,微微舒一口气。
琼华似有所觉,却不回首,丹唇含笑:“越嫔说的哪里话。”连连摆手,自是候着。
越荷点点头,起身避入内室梳妆。她的双手已不觉缩在袖中握紧,指甲几乎折在了手心——这时的传唤,用意不言而喻。可那个女子是玉河,是她真心疼爱着的亲妹妹……
“主子,听闻贵妃跋扈骄横,是否要以简朴示人?”桑葚忧心思虑。
越荷豁然睁眼,凤眸中已无半分李月河的情绪残留,而是沉静得一如秋日静静的水潭,只是里面已有了些枯黄的残荷败叶。她道:“不必,你听我安排便是。”
这是新近得宠的越嫔初次拜见于圣眷优渥、任性娇纵又身怀有孕的贵妃娘娘——贵妃李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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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河斜倚榻上,妆容娇媚慵懒,衣饰华贵带香。四名宫女手持泥金真丝面的竹柄扇为她扇着风,而汪婉仪则半坐她下首,双手托举起一盘莹润冰清的荔枝。
盘子是缠丝玛瑙的,又红又艳,剥了壳的荔枝则滚圆软腻,似含微光。玉河手指亦极柔白,略带些孕中丰腴,拈起荔枝送入口里含了,便如抿了一滩冰甜的蜜水般。不由赞道:
“听闻古时有宝贝‘隋候珠’,夜视有光。我却看这荔枝比那能看不能吃的隋候珠强上许多,更是宝贝。这般滋味,吃几颗我竟要醉了呢。”
汪婉仪忙谄笑:“娘娘才用过早膳,即刻食用荔枝,怕是不好。”
玉河斜斜横她一眼,道:“怎么?本宫做事还要你来指教?没听太医说荔枝是安胎的么?再者说了——”她微翘的小指抹了鲜艳明媚的蔻丹,灼灼地刺人眼,“圣上一番心意,耗了那许多冰呀香呀的,才给我存了这么些荔枝。贵重倒在其次,心意和稀奇最要紧,我不受用着,难不成赏给你?”
那荔枝本是夏日之物,如今秋日正浓,却摆在盘中。这在别处或许算件奇事,但在玉河处便不算什么:从她进宫之日起,旁人便知了这位贵妃的豪奢娇慵,以及皇帝待她的格外偏宠。与她那堪称孤傲的姐姐不同,李玉河事事都要最贵最好的。
旁人或许因为怀孕要慎用花儿粉儿、胭脂蔻丹什么的,可是在玉河处,一应的早有皇帝吩咐下去,制了最好最安全的来。因此,即便是在孕中,她也能风风光光、容光焕发。若非近两日秋老虎起来热得没有胃口,便是十成十的顺心如意了。
又拈了一颗荔枝入口,樱桃般的小嘴一抿,端是娇媚可人。玉河凤眼扫过,汪婉仪已吓得跪在了地上,双手颤抖,又唯恐打翻了盘子,模样实在可笑可怜。
随手取绢子擦了嘴角,道:“罢了,收起来罢。”汪婉仪忙谢恩。
玉河却转头向拿扇的宫女抱怨道:“用什么蛮力?不是说了轻轻地照冰块扇,把冷气送过来么?这都不懂,笨蛋!”一面却不理她反应,单手支了颐,又面向汪婉仪抱怨道:
“今年的秋天也忒毒了,原先明明好好的一层层秋雨下凉呢,突然又没头没脑地热起来了,叫人心烦意乱,闹得慌!”
想来她也实在热得厉害了,才做的这幅打扮: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热闹浮艳至极的百花拥蝶,恰如一团娇媚的粉雾晕在裙上,霎是可人。原着了妃色绣芙蓉的竖领襦衫,后嫌太热硬给脱了,换作枣红的明衣,隐约映出雪白的肩颈,极不成样。婢女们围着她横竖劝了半日,又因着越嫔要来,这才勉强地加了一件石榴花褙子,但膀子却尽皆露了。
见她凤头翘履一只歪套在莲足上,另一只不知怎地滚在了地上。分明是闺阁女儿娇态,小手却不住抚摸尚且平平的小腹,又透出一种别样的母性。
洁白柔腻的臂膀,套了一双金灿晕然的明珠绾臂金钏,以双金环相叠掐丝缠绕明珠生辉,富贵华丽,有清脆悦耳之声。抬手时那臂钏便也滑落一截,更显她富丽之外娇媚活泼。
“贵妃娘娘的恩宠向来是头一份儿的。圣上如此疼爱娘娘,必然会遍搜消热之法使娘娘舒心。更遑论,娘娘现下身怀有孕……”
汪婉仪的脸色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又很快地堆起笑容来:“咱们圣上又是这样看重娘娘和小皇子呢!”
“那还用你说?”玉河俏丽的眉眼飞扬过得意,旋即又沉下,“只不知那姓越的女子使了什么法子,竟将圣上给哄住了。本宫今儿倒要看看,她是怎么个狐媚法!”
汪婉仪正欲添油加醋,琼华已进来报:“越嫔至。”
玉河胡乱拢了衣袖坐起,当下扬声喊道:“请她进来,我要见她!”汪婉仪见了,悻悻地闭嘴不言。玉河眉头紧锁,预备着怎样敲打这敢于和她姐姐名字相似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