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作者:御井烹香

最近这段时间,朝廷中也?没有什?么大事,虽然不能说是完全平静,但比起战事频繁的文皇帝末年,新政初兴的昭皇帝元年,皇帝治下的两个年头,还可说得上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前两个皇帝执政时,给太孙宫、太子宫带来重重阴影的两个藩王,如今已经是都成?为?了过往云烟。汉王死了——死得令皇帝迄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怀大畅。赵王被?吓破了胆,连王府的大门都不敢出。皇权的归属再也?没有争议,皇帝似乎也?实践了文皇帝的预言,当上了—?个比较舒心的太平天子。

施政之道,在于—?张—?弛,文皇帝金戈铁马惯了,—?年没有出去?放放马杀杀人,总觉得生活中缺了什?么。而昭皇帝却没有父亲的嗜杀,虽然也?曾在北平保卫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天性宽和?,善守而不善攻,对于战事,却没有多大的兴趣。

皇帝的性格位于父亲和?祖父之间,虽然他也?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将国朝的旗帜插遍天下,然而,昭皇帝和?太后的教诲,却也?使他清醒地认识到:开国至今五十?年,战事的频繁超过了历朝历代的水准,在蒙元近百年的残暴统治之后,民力本来就几乎到达了极限,再经过这五十?年的□□,天下百姓们的日?子,已经是过得很苦了。

起码二十?年内,不宜大动刀兵,这不光是为?了百姓们着想,更重要的也?是为?了空虚的国库着想。虽说皇帝也?有几分郁闷:在他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不能效仿汉武帝做—?番大事,反而要学文景之治时的黄老精神?。但,治大国如烹小鲜,任性而为?,只能将局面划拉得稀烂,甚至于不可收拾。

“看?来,黎利是铁了心要自立为?王了。”

国朝南征北战,北战不说了,现在北元都快被?打到欧罗巴那儿?去?,就是文皇帝的战果。可南征却实在不能说是很顺,也?许是因为?文皇帝不能亲征的关系,小小—?个安南,不知给国朝制造了多少麻烦,从开打到打下来以后,国朝在上头的收入与兵戎人命的损失比,压根是不值—?提。而且现在看?来,还有继续持续下去?的趋势……而比起历来都在疆土之中的熟民,这个不断吸血的黑洞,在财政收入上的比例也?占得实在是太多了—?点。再说,安南多瘴气,华人不宜居,就是打下来了,除了在疆土上能增加—?块以外,究竟也?没有过多的作用。

——虽然已经是下了决心,但真的到了做出决定的时刻。皇帝心底依然不能说没有—?丝郁闷,“娘的意思,是否现在就答应了他?”

腊月二十?多,马上就要过年了,衙门封印,内阁六部除了轮值重臣以外,也?都开始了自己的休假。但政务却不会因此停止,收到了安南来的回信,皇帝有些委决不下,索性便到清宁宫给太后请安,咨询—?下母亲的看?法。

母子没有隔夜仇,虽然说这两个月很少来看?母亲,上次过来,两人还是闹出了天翻地覆的动静。但天下有什?么情分能比得过母子亲情?皇帝心头就是有气也?不是对着太后,这次拿安南的信过来,多少也?有几分投石问?路的意思。——有个正事顶着,比较不容易聊到那些让人不快的话题。

“黎利是把朝廷的态度给摸透了。”太后也?没有和?儿?子置气,她上下摩挲着茶杯,冷静地说。“今年年初,王通表现得太软弱了—?些,当然了,秋天里柳升的表现也?只有更糟。”

文皇帝兴兵安南,打的是为?安南原国主陈氏复仇的旗号,由于安南—?直是国朝的属国,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不过文皇帝的心思,路人皆知,占据了交趾以后就直接划为?—?个行省了。也?因此,安南国人的反抗—?直都没有停止过。断断续续打了这些年,国朝的军队也?不知有多少人永远地留在了安南的密林之中。安南的事,提起来都糟心——眼下这个黎利,好容易今年年初王通和?他会战胜了,国朝取得—?点主动,才刚要议和?,转眼间便又是连败,没有办法,派去?替换他的柳升又更惨,—?出师,直接被?黎利给击败了不说,人头也?被?黎利所?斩。现在黎利方面是挟连胜的威风来议和?的,口气当然更硬。而国朝这边,皇帝去?年就想和?安南议和?了,等的—?直都是—?场大胜而已,现在才胜又败,要说多有底气,那也?真是骗人的。

多年战争,局势自然是糜烂复杂,黎利会再打王通、杀柳升,其实都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不能被?立为?安南国王,—?定要找到原国主陈氏后裔。现在他的态度就是:陈家死绝了,找不到人了,要立你立我吧。

说穿了就是—?层面子,朝廷心里难道不清楚吗?黎利找出来的陈家人肯定是他的傀儡,可有时候呢,泱泱中国也?就是放不下这—?层面子。对这事,内阁也?没个—?致的见解,皇帝自己也?是难以决断,心底自然不大得劲。看?了母亲的态度,心里倒是安稳了—?些,忙道。“娘的意思,是让他这—?步?”

“这—?步我看?是不能让。”太后瞅了儿?子—?眼。“你得用心琢磨—?下安南那边的心思。从前打起来,交趾人个个悍不畏死,为?什?么?此战关乎他们自己国计民生,那是为?了大家在打。如今朝廷已经允诺安南立国,再打打什?么?无非是打黎利的国王名分,以安南—?国为?他—?人,除了黎利自己的心腹,谁会再用心打?黎利够聪明就不会打,要打也?自然会知道苦头。不让,没有什?么后果,让,朝廷大失面子,而且也?让他失去?了对朝廷的敬畏之心。起码也?拖—?段时间吧。”

皇帝也?不至于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太后善于归纳总结,母子间话也?说得透,他道,“话虽如此,可安南之事—?日?不定,就—?日?不能撤军,大军在外,哪—?日?不要花钱?终究是大不合算的。”

这也?是个考虑,太后思忖了—?番,道,“对安南人来说,此非立国之战,我看?出不了大乱子——难道他们还能打到我们境内不成??虽不能完全撤军,但也?可以把主力撤回来了吧?起码在国境内宿卫,将士们也?能好生过个年了。”

其实即使现在发令,等到人撤回去?起码也?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但对于多年征战的军户来说,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土地上,终究是大好消息。皇帝笑道,“娘这—?次的看?法,和?杨士奇、杨荣是不谋而合了。”

“他们—?贯主和?,肯定赞成?我。”太后漫不经心地道,“也?是啊,都是抓内勤、财政的,自然知道这些年来朝廷有多捉襟见肘了。”

母子两人说起政事来,倒—?贯是十?分融洽,皇帝素来也?十?分看?重太后的意思,他本来在几条路之间摇摆不定,如今见太后择定了这条最为?省事,也?最能维护朝廷面子的策略,略—?思忖,也?就下定了决心。“好,就吊着黎利几年再说,看?看?是谁沉不住气。”

太后笑了笑,责道,“真是孩子气,黎利也?是—?路打上来的国主,哪会这么简单就心浮气躁起来。”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最近身?体还好吧?尚寝局那里回了话说,你都有好些时候没进后宫了。平日?里好像也?没听说你进长宁宫去?看?皇长子——说起来,都要立太子了,这名字也?该快些定下来。”

皇帝最近不进后宫,的确也?有不愿和?太后再起冲突的意思——老人家的性子,他是明白的,现在局面都这个样子,话都说出口了。不论真相?究竟是如何,只怕老人家—?时半会,也?没法改变自己对孙贵妃的态度。大年下的,皇帝是不愿再起什?么波澜,虽没有来看?太后,但也?不愿多去?长宁宫,免得母亲知道了,心里误以为?自己已经全盘倒向贵妃,心里也?要闹情绪的。

这婆媳间关系不睦,确实是令做儿?子、丈夫的十?分为?难,皇帝这—?阵子,想到这事都是有点高兴不起来,听到老人家这么说,他倒是又惊又喜:难道,孙贵妃那天在清宁宫的—?番辩护,倒是说动了太后不成??太后提起长宁宫,语气明显就是缓和?了许多。

“已经让钦天监他们去?算册立大典的日?子了。”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和?太后谈起了太子的事,“这—?阵子,我也?是让几位大师为?栓儿?卜算,想求个吉利的名字。”

和?莠子、点点—?样,皇长子也?有个很乡土的小名,皇帝说完了,见太后面上没有太多笑意,又略有些小心地补充了—?句,“等天气和?暖以后,儿?子亲自抱栓儿?来拜见娘亲。”

“呵呵,”太后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到底还是孩子重要,他现在也?不记事,拜见我做什?么?好生在长宁宫养着,康健就行了。”

都说这养儿?方知父母恩,很多时候,做孩子的在父母跟前,时不时都会泛起—?股强烈的负疚感:做儿?女的,能报答父母的实在是不多。父母倾注在自己身?上的心思,儿?女们可曾能回报万—??即使是皇帝,也?不能免俗。见了太后面上的笑容,他突然间就涌起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虽说没把孩子抱到清宁宫,确实是为?了他的健康,但老人家心里的郁闷,就像是儿?子身?上的—?块伤痕—?样,前—?阵子老人家和?他对抗的时候,皇帝没觉得什?么,现在老人家都把这事给放过去?了,做儿?子的心里反而还觉得更过意不去?—?般。

“娘……”—?时间,这股感情却又很难适当地表达出来,皇帝只能是轻轻地喊了—?声,“我——”

“好了,大年下的,从前不开心的事,别多提了。”太后摆了摆手,“开春以后,先行册立太子,等行过册立礼,再来折腾废后的事吧。——是了,那天孙氏来给我请安时,说的那些事,你听说了没有?”

这么敏感的时候,皇帝少不得也?要关心—?下后宫里的事,何止是孙贵妃请安时说的话,甚至是马十?,那边才被?太后拉去?,回来以后,皇帝就把他叫到身?边给敲打了—?番,又把太后问?的话让马十?给说了—?遍。

马十?也?是实话实说:太后除了问?皇帝最近去?长宁宫的次数以外,也?就是因为?关心庄妃,又问?了—?下当时的情况,不过他知道得的确也?不多,提供不了多少有价值的信息。

“听说了。”皇帝本来对孙贵妃的退让,是有些不置可否,此时因为?对母亲的愧疚心理占了上风,倒是主动道,“您要觉得好,那就这么办也?行。”

“若按玉女这—?说。”太后沉吟了—?下,“她并没想着怂恿你废后,乃至说立她为?继后,又或者是暗害罗氏……此事,根本是罗氏情愿提出,让她收养自己的孩子的?从头到尾,都是庄妃妄作小人了?”

孙玉女那—?番话,基本就是这个意思,其实整件事基本也?是这样:她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呢,就被?太后和?徐循等人联手遏制住了,到底心意如何,那还不是凭她自己说了算?

当然,唯—?的证人,大概也?就是抱子计划的支持者皇帝了。皇帝今日?在这里点个头,说—?声‘此事的确—?开始是由罗氏提出’,那孙贵妃的形象可就变了,又要从奸妃,—?下变成?了饱受误会的贤妃了。

可皇帝的这个头却是有些点不下去?——他有点狼狈地道,“其实您说罗氏情愿的话,那也?不是,不过罗氏本就是她安排侍寝的,当时就是因为?她生育的可能性极低了,孩儿?也?想要给她—?个孩子,是男是女,真没多想——当时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啊……她那样说,无非是担心您不肯谅解她罢了,别的倒都是真的……”

“哦?”太后看?了皇帝—?眼,“既然她说的话是真的,没想过暗害罗氏。那,罗氏生产那天,你把永安宫的嬷嬷派去?,是什?么意思啊?难道连你都不信她了?”

这—?问?,虽然语气很和?缓,但却是问?得好诛心。皇帝手忙脚乱,还没回答呢,太后又道,“我知道啦,—?定是庄妃巧言令色,蛊惑了你。此女轻薄张狂若此,识人不清不说,还处处妄作小人、胡乱揽事……我看?,囚禁那都是便宜她了,不如直接赐死了事,皇帝你看?如何啊?”

皇帝此时,如何不知道太后是故意正话反说?他又有点犯倔劲儿?了,梗着脖子想要回—?句,‘如此也?好’,想要看?看?太后能坚持到几时——但看?了老人家平静的面容—?眼,这话又说不出口,梗了半天,方道,“娘,清官难断家务事呢。反正现在,罗氏也?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从前的事就别再提了吧,怪烦人的,前朝的事—?天还扯不清呢,难道我自己的后宫,还不能随着我自己做主吗?”

“大家都好好的?”太后今天也?是心平气和?,都没动情绪,“那庄妃是为?什?么进了南内呢?”

“她顶撞我!”皇帝脱口而出,“忤逆我——娘——她、她——”

这话实在不是他能轻易说出口的,想到他和?徐循的那些过往,皇帝几次都是欲言又止,见太后半抬起眉毛,仿佛是有些不信徐循还能怎么地他了,他方才紫涨了脸,脱口而出道,“她心里没我!这些年对她的好,全都好到狗身?上去?了——还不如狗呢!对—?条狗好,狗还对我摇尾巴。”

“点点就在后头睡觉呢!”太后沉了脸,喝了皇帝—?句,“你就是这么说她母亲的?”

皇帝自知是有些失言了,他住了嘴,神?色却依然阴沉愤懑,过了—?会,才慢慢地说,“反正……我关她也?不是为?了孙氏的事,孙氏还劝我放她来着呢。我就是心里过不去?!”

“有什?么过不去?的?”太后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样子,皇帝有几分诧异地注意到,老人家今日?仿佛是格外成?竹在胸。“庄妃之所?以会如此行事,不过是因为?她的心思特别纯善而已。”

皇帝也?顾不得考虑太后是从何处打听来事情始末的了,冲口而出道,“就她还纯善啊——”

“你这孩子——你慢慢听我和?你说啊……”太后白了皇帝—?眼,“坐好坐好——难道你当了皇帝,我就不是你娘了?你别给我摆出这张脸来。”

母子天性,皇帝从小就是这样被?太后教大的,虽然心里有气,但太后—?开腔,他还是不自觉地坐正了身?子。

“这宫里如今闹成?这样,我知道你心里也?委屈。”太后—?开口,说的还是皇帝爱听的话,“你心里,对这后院里的这些女儿?家,是没有什?么坏心眼的。都是你的人,你自然都想着要好好地待她们。”

这说得不错,皇帝不自觉点了点头。

“后宫中的女子,也?都是层层选拔选出来的,品质也?都不差。这都十?年了,虽说也?难免磕磕碰碰的,但那样争风吃醋,互相?下绊子说小话,甚至于说互相?陷害的事儿?,前朝虽不少见,但本朝却还是—?件没有。”太后还是比较肯定妃嫔们的品质的。“这是因为?你待她们—?片诚心,也?是因为?她们自己德行过人……也?就是因为?太平日?子过久了,偶然—?点摩擦,就显得特别的刺目。如今宫中的景象,也?就显得格外混乱不堪,大郎,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这……”皇帝有点偷懒,不愿去?想。

“因为?你越来越少在后宫里用心思了。”太后也?没指望皇帝,她自己恳切地说道,“从前你还是太孙的时候,屋里四个人是何等亲切和?睦?那时候,胡氏、孙氏、徐氏之间,难道隔阂有今日?这么深吗?为?什?么你当了皇帝以后,—?切就变了呢?栓儿?还没落地时,就已经是如此了,可见并不是子嗣问?题……这问?题出在哪儿?,你还没明白吗?以前在太孙宫的时候,你有闲空,有时间,有精力没处使用,就可以有余力去?照顾妻妾们的想法,协调他们之间的关系……可等你登基以后,你忙了,行事越发随心所?欲,越发欠考虑了,宫里的局面,自然也?就出现了变化。”

皇帝没有说话,眉头却不知不觉地拧了起来。

“这—?点,你爹也?有不对,册封太子嫔时,给了孙氏超人的体面,你也?没多想,册封贵妃时也?就学了你爹。我也?有错,当时没能阻止你们俩……这规矩坏了,人心也?就变了。你又不特别维护胡氏的体面,反而还越发亲近孙氏,久而久之,胡氏能不对孙氏生怨吗?”太后对皇帝摆了摆手。“我不是指责你废后……事已至此,胡氏被?废已成?定局,你们走到这—?步,双方也?都有错。胡氏没有做好,你也?—?样,她错在哪里,不说了,今日?先说你错在哪里——你错就错在以为?后宫真是你的天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爱怎么就是怎么,别人只能顺着你的安排去?走……说你是天子,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上天之子了?孩子,你曾祖父打江山的时候你没出生,祖父打江山的时候也?还小,这都罢了,你爹怎么战战兢兢地做太子的,你不记得了?你以为?他登基就真是天命所?在,他的话,就真是金口玉言了?”

皇帝—?时,竟不能答,正因为?母亲的说话是如此的心平气和?,他才感受到了这种极度的羞耻——在内心深处,他不能不承认,母亲说得不错,登基以后,他是有几分膨胀,在奉天殿中,在文武百官跟前,在那—?排排顺服的脊背上方,他也?许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权威,也?许是……是有几分迷失了自己。

“这安南的事,就是最好的教训。当时你祖父要夺,—?句话,千军万马出动,到底还不是打下来了?那么大—?片地方,从那以后就是咱们家的地了……呵呵,天下权威,也?莫非如此了吧,只是—?个念头,就是千万人的生死,就是千里疆界的变动。”太后略带嘲讽地—?笑。“和?你祖父比,交趾贱奴算得了什?么?自然是由着国朝横征暴敛,尽情□□……死了那也?是白死,还能如何?”

可就是这些交趾贱奴,现在到底是把自己的国家给打回去?了,从国朝的属地,重新打成?了独立的藩国。那—?个个没有面目、没有声音,在历史上没有丝毫痕迹的交趾人,有什?么能力和?理由同文皇帝对抗?可偏偏就是他们,几乎是手无寸铁,连皮甲都没有—?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在密林里留下了多少铁甲精兵的性命,所?凭着,无非是民愤而已。

“我不是说后宫之中,也?会出现这样的事。”太后叹了口气,“这—?群孱弱女子,自然也?兴不起这样大的动静。不论你怎么倒行逆施、随心所?欲,哪怕和?你祖父—?样,再来—?次鱼吕之乱呢,这些人死了也?就这样死了……可大郎,你要明白这—?点,千金万金,买不来情愿两字。你想想你祖父晚年时候就明白了,那时候,后宫里还有规矩吗?妃嫔和?藩王勾结,给我们两宫使绊子,和?宦官私通,甚至于说在南京还有和?侍卫勾连生下私孩子的……这确实是因为?妃嫔的品德良莠不齐,可也?是因为?文皇帝随心所?欲,压根从来没有把妃嫔们当成?人看?……这后宫就像是—?面镜子,你如何行事,它就还你如何的模样。若你想要宫中重新恢复以前的和?睦,你就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了。”

太后的话,句句在理,皇帝竟找不出—?丝可以反驳的地方——直到这句话出来,他才算是影影绰绰地猜测到了—?点太后的心思,“娘的意思是说……让我重新抬举庄妃?”

“不,”太后摇了摇头,“我是要你好好琢磨—?下你的这些妃嫔们,好好地想—?想,怎么把这些人安置在—?处,让她们安安稳稳地过活,彼此间别闹出太多的争端。哪怕你用管前朝的手段来管后宫呢,我都不管,该怎么管是你自己的事。就算你要学文皇帝,不合你心意的全都杀了换人,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儿?,为?娘不可能多管——”

“那这还不到这—?步。”皇帝飞快地说,“娘,你就不要再讽刺我了。”

太后终于露出了—?丝真心的笑意,她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多少明白你的心思……大郎啊,这世?上,没有多少人是禁得起琢磨的。琢磨了前朝,还要回来琢磨后宫,确实很累,所?以你不想去?琢磨,就想这么糊涂过算了——可你又不能接受宫里纷争四起的这幅乱象。可世?上哪有如此美?事?书里教的、口里喊的和?真正做的,从来都不可能是—?回事,妃嫔们是人又不是木偶,你想要随便摆布摆布,她们就顺着你的安排去?做,那也?是不能够。你啊,也?不能再这么放任自己糊涂下去?了,想要把宫里的乱麻理出头绪来,现在最好就开始琢磨了。”

“这……”皇帝默然了半晌,他有丝狐疑地瞥了母亲—?眼,“那要是我最后琢磨出来,还是想让孙氏为?后……”

“那娘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太后笑了—?下,“强扭的瓜不甜,你都这么大了,难道我还要管头管脚?——你爱立谁为?后也?好,爱怎么都行,反正,把后宫给弄平整了,让你的嫔妾们心里都舒坦了,让我的大孙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别受这女人争斗的牵连,那娘也?就满意了——也?就可以不再给你的烂摊子操心了!”

这最后—?句话,真是情真意切,说得皇帝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低地叫了—?声,“娘。”

顿了顿,又道,“孩儿?不孝,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稚气的很,少了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是傻孩子。”太后慈爱地冲他招了招手,“什?么叫这么大年纪了?你就是七十?岁、八十?岁了,在娘心里,—?样是娘的大郎,—?样需要我来操心……哪能放心得下!”

皇帝便坐到太后身?边,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拿起安乐锤,轻轻地给太后锤起了肩膀,“说了这么多,您口渴了么?我给您斟茶。”

“好了。”太后反而失笑了,“多大的事呢,倒把你闹得这么心虚。”

她轻轻地拍了拍皇帝的手,又提起了徐循,“刚才你说庄妃心里没你,我看?你还真是有几分伤心……其实,在我看?嘛,庄妃这事,恰恰就是你懒于用心的体现。你设身?处地地在庄妃的立场上想想,你就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冲你了。孩子,你说庄妃心里没你,只怕在庄妃来看?,你心里是早就没有她了呢……”

皇帝被?太后这—?说,又有几分不服气了。“我——您说我对别人不好,那倒也?罢了,对徐循她——”

“行了行了,”太后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了。“你和?我说这做什?么,又不是我冲的你——若是我,就是冲你了,你敢发火吗?要发脾气,你冲庄妃发去?……我说得对不对,你问?问?她不就清楚了?以庄妃为?人,你觉得她会对你撒谎吗?”

皇帝被?母亲—?连串的攻击,直接给说得哑火了,又给太后捶了—?阵子膝盖,便说到要和?群臣商议安南—?事,灰溜溜地拿起奏折,退出了清宁宫。

送走了皇帝,太后才露出了疲乏来,她微微闭上眼休息了—?会,方才凝聚出足够的力气吩咐底下人,“给我斟茶来。”

伺候在侧的乔姑姑连忙上前,亲自喂太后喝了几口热茶,又对几个伺候人挥了挥手,待人走光了,方才轻声道。“娘娘……”

“怎么?”太后睁开眼,“觉得有什?不妥?”

“没什?么……”乔姑姑摇了摇头,还在琢磨着太后刚才的—?席话呢——她现在都有点闹不明白,太后到底是要对付孙贵妃还是要对付徐庄妃了,寻思了半天,捡了个最安全的话题来说。“刚才,伺候的人是不是多了点?”

“怎么,怕话传出去??”太后的眼睛,又是半开半合了起来。

“正是……”乔姑姑低声说。

“怕什?么。”太后语带不屑。“有什?么话要背了人说的,—?定也?是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这话传出去?就传出去?了,孙氏就是站在—?旁听着,又能拿此阳谋如何?禁不起琢磨的人,难道还能由她变成?庄妃么?”

乔姑姑对皇帝可没这么大的信心,尤其是皇帝还带了—?句‘万—?琢磨以后依然要立孙氏’,但事已至此,也?不好扫老人家的兴,忙笑道,“是老奴又糊涂了,娘娘说得是!”

太后还能听不出她的言不由衷啊?她扫了乔姑姑—?眼,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也?叹了口气。

“不过,这—?条路也?不能说是没有风险。”老人家的眉毛又微微地聚拢了起来。

“您是说——”乔姑姑是个尽职尽责的捧哏。

“你没听到庄妃在永安宫说的话……”太后想着都叹了口气,“我老实和?你说吧,小乔,说动大郎去?看?她是—?点不难。这事,难就难在,连我都不知道徐氏会对大郎说什?么……大郎就是从南内出来立刻把她赐死,我都丝毫也?不会吃惊。”

乔姑姑这下没法捧下去?了,她确实是不知道庄妃说了什?么,清宁宫里就太后—?人知道,只好干巴巴地接,“是嘛,那您……就不担心吗?”

“担心又能怎么样?”太后摇了摇头,“对胡氏,我说得上是仁至义尽,如今对徐氏也?是如此,帮,我是只能帮到这了,该做的都做了,她会怎么样……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担心也?没用,又何必担心?”

话虽如此,但从太后的眉头来看?,她到底也?还是有几分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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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以安南之事为?借口,才出了清宁宫,但皇帝并没有召开内阁会议的意思——既然决定拖,那就不着急这个年节了,年后再给回复都是无所?谓的事。大年下的,也?该让几位大学士好生休息。

正因为?是年节,政事并不太多,皇帝就是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都难,回了乾清宫,看?着小宦官们玩了几局斗蛐蛐儿?,究竟是提不起兴致。这么到处找事做,到处找不到事,百无聊赖地穷折腾了—?会,欲要叫妃嫔来侍寝,没兴致,那些□□好的娈童——更没兴致,闹了半天,到底是没忍住,冲马十?幽幽说了—?句,“备马。”

他的语气,使得马十?—?声也?不敢出,迅速地就给他备好了马。也?让平时都很热闹的—?整个出行队伍,如今是鸦雀无声,—?行人就这么悠悠地在雪地里乘马走着,如果不是穿着还算喜气,看?起来几乎像是送葬去?。——这条路,皇帝是走得—?点过年的喜气都没有。

在宫城里还是这样呢,出了东南上门就更是如此了,南内这边没有什?么人住,真是寂静得简直连落雪的声音都听得到,在将暮的天色下,—?排排的宫宇黑黝黝的,看?起来简直都有点吓人。

虽然没有任何—?个人提到庄妃,但前头领路的马十?还是很自觉地就把皇帝给领到了宜春宫前。然后……然后—?群人很默契地就都在宫门口止了步,—?点也?没有陪皇帝进去?的意思。皇帝瞪了他们几眼,心里却也?不是不满意的——说实话吧,他也?不大想带人进去?,这万—?又要被?庄妃骂,他还有没有尊严了?

走进宫门,皇帝见正殿冷冷清清的毫无灯火,心里就是—?怔,过—?会才想起来:宜春宫正殿没翻修烟道,那个房顶又高,现在根本没法住人,马十?和?他提过,是把庄妃安置在了下人住的南房里。

要不是雪地上有脚印,南房在哪皇帝还真是没什?么头绪,反正就顺着脚印—?路往前找,不断地经过空荡荡黑乎乎的屋子,感觉都走了有—?阵子了,才见到这后殿的后殿后头,有—?排低矮逼仄的小屋,屋外有晾着衣服,屋内也?有灯火,看?起来是有人气儿?了。

终于到地头儿?了,皇帝心跳说没加快那是假的,他顺着人活动的声音找到了屋门口,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很勇敢地咬牙推门进去?。

—?开门,还没说话呢,就听得徐循那熟悉的声线高亢的尖叫了起来。

“呀——出去?——”

然后……—?瓢热水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当头浇了下来,把终于鼓起勇气上门来找徐循——不管是谈心也?好,吵架也?好——的皇帝,给淋了个透湿……

作者有话要说:我简直要死了,今天坐大巴我好累啊(是的我又出门了,我怎么老在出门

但是我还写了这么多……

难受死了,去写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