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派掌门修为大成那日天见异象,大地轰鸣数声,阵阵天雷自无尽苍穹劈落,飞鸟走兽仓惶奔逃,待寒山掌门出山,异象如潮水悉数退去。
寒山掌门是修真界第一位不过三百年便修至大乘期的奇才。
他如此惊人修为,无人不感慨他的聪慧与绝顶天赋。
正当寒山派创派千余年,终要力压秦淮剑派夺得修真第一仙派的名头时,寒山掌门突然病倒了。
他得了一场怪病,从此不再出倚翠峰,日日将自己关在屋里。
有人好奇去打听其中缘由,虚虚实实,难辨真假。
有说寒山掌门被魔尊重伤,不敌之下卧病在床的。
有说寒山掌门修炼激进,一时不慎走火入魔的。
还有一个更离谱的缘由,离谱到无人去相信——掌门心心恋恋青梅竹马的小师妹。
听说小师妹在他出山不久从寒山离开,那日掌门忽然得此消息,寒山弟子人人都见他面色惨白,发了疯冲出去,走到门口时绊倒在门槛上,他口中念着小师妹,跌跌撞撞冲下山。
至于有没有见上一面,便无人知晓了。
只知他的亲传弟子青茗在山门等至深夜,才搀扶着失魂落魄的人回来。
他回来后突然大病不起,连门中教务都由青茗代为传达,往后极少再露面。
与寒山掌门交好的仙音楼掌门风尘仆仆从明州赶来,等了两日终于和他见上一面,出来时却红着眼眶,愁容满面。
青茗摇摇头,想来是知晓什么。
只听仙音掌门叹气,再无他话,不到半日走了。
便有弟子背地议论掌门爱而不得,相思成为心病,故而大病不起。
可这个缘由,哪怕街上的乞丐听了都嗤之以鼻。
心怀天下的寒山掌门杨铮,怎会因儿女情长抛弃久来的盛名,抛弃一门之主的位置,抛弃护佑的苍生。
没人相信就是最最离谱的缘由击垮杨铮的理智,更是一把锋利霜寒的剑插在心口,每时每刻滴落的鲜血腐蚀胸腔每一寸地方,与此而来的,还有每时每刻无法言喻的思念。
杨铮卧床养病十年了。
十年,在修真界不算长,甚至稍显短暂。
十年间,魔界天翻地覆,地动山摇。曾经的魔尊拜威被人捏碎神魂,吸干血肉,最后只落下一具枯骨挂在岩狱宫墙头。
旧部被新上任的魔尊一一斩杀,骨头埋在岩狱宫的后花园里。
听说新魔尊从人界而来。
听说新魔尊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子。
听说新魔尊身旁有一男子名唤宁衡舟,与寒山派一名弟子同名同姓。
而这些听说,都传不到杨铮耳里。
又是一年深秋冬初,细雨打湿芭蕉,打湿长廊两头的薄纱灯笼,暖黄烛光从薄纱渗出来,杨铮浑浑噩噩躺在床上,抬起空洞的眼凝视隔窗的一帘星光。
落入眼里的光,像极那年夏夜的星空。
门被轻轻推开,是杨铮亲传弟子青茗,青茗手上提着一笼食盒,小心翼翼道:“师尊,弟子已布置人手大肆搜寻三界月余,暂未找到他们的行踪。”
他不敢多看杨铮,生怕从杨铮脸上看到伤心落寞。
“师尊,方才我熬了一碗粥,粥里放了些灵材能滋补身体,为了您的身体,多少吃些吧。”青茗轻手轻脚取出粥放在桌上。
杨铮看也不看,挥挥手示意青茗离开。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开窗外,青茗知道,他在念着一个等不到的人。
青茗欲言又止,半晌对杨铮深深一揖,泪水不觉落下,颤声道:“师尊,哪怕你怪弟子大逆不道,可弟子有些话不得不说……”
杨铮哑声道:“你出去吧。”他知青茗接下来要说的话,每一位探望他的师叔,各派掌门和曾经交好之友都会让他顾全大局,背负起一门之主的重担。
可他心不在此。
杨铮无声一笑,再度道:“出去。”
青茗便退下去,他眼睁睁看师尊因此事魂不守舍,日渐憔悴,劝慰的话说了无数次,结果却一如既往。
他在门前站定,前阵子他听人传来消息,魔界前几年凭空出现一位手段狠厉的女人,她行事比魔将更恶劣更残忍,已然入魔至深。
风言风语中诸多和霁师叔相似,青茗却绝口不提此事。
他不是怕师尊不能接受霁师叔入魔,而是怕师尊为霁师叔抛下寒山,抛下掌门之位和她远走他乡。
他知道师尊的满腔情意。
短短数十年,寒山第四代掌门骤然陨落,其妻洛雨书悲痛过度,没多久一同仙去。
早在之前,门派已损失数十位修为强盛的镇派弟子,栽培一位镇派弟子要耗费举派无数财力精力,损失数十位弟子,无意于实力与从前云泥之别。
没落已是定数,倘若再群龙无首,势必从修真长流烟消云散。
青茗默然,转身离开。
杨铮昏昏沉沉快要睡着时,吵杂蝉声陡然落入耳中,空无一物的手有点冰凉,杨铮喉咙涌上痒意,他忍住喉间的不适,缓缓将视线挪到手上,似乎那把带血的沧海剑仍握在手上。
沧海剑另一边,是纤长苍白的手。
杨铮顺着那只手往上看,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容顿时令他心口一窒。
小师妹。
是小师妹啊。
杨铮眨了眨眼,努力挤出嘶哑的声音,扯出笑容问:“师妹,今日…怎么得闲来翠倚峰啦?”他双目望向她的身后,没看到如影随形的人,又问:“宁师弟没陪着你吗?”
师妹并不说话,只静静注视他。
岁月没在师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除去眉眼多些成熟风韵,依旧是冷如霜雪的美丽模样。
师妹眼微微弯起,笑意盈盈的目光叫他恍然想起彼时在翠倚峰无数相伴的日夜,她常常这样望着他。有时天上的星子落下来,她眼中溢满星光总能迷住自己的视线。
杨铮微笑道:“师兄好久没见你……”他想起什么,慌乱摸上憔悴的面颊,登时别过脸不安道:“你会不会嫌弃师兄老了?”
“师妹仍如年少之时……”杨铮微眯着眼问:“师妹,你可还记得我们二人初次相遇之景?”
“你可还记得我们常去的枫晚林?我前年将那的老树重新打理一遍,也不知怎的,自师妹不再去枫晚林,那儿的树竟死了不少……”
杨铮沉浸在昔日记忆絮絮叨叨说着话,空洞无神的眸竟湛亮起来,他已许久没说过那么长一段话,枯哑的嗓子也不觉疲惫,好像真切回到那段年少的过往。
他憔悴的脸,亦渐渐与另一张更有朝气的脸重叠,昏黄烛火落在清雅如画的眉间,清晰晕出逝水时光中沉淀的柔情。
干裂难听的声音变作低沉的男声,亦有漫天飘雪的冬夜中,簌簌飞雪落在枝头的清冷。
杨铮的语调很温柔,弓起的背缓缓放松,他靠在床头怀念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师妹,如若当初…你说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会不会带你走遍世间美景的是我,而不是他了?”
早知如此……
杨铮长呼一口气,垂头苦笑。
即便过这么多年,思及这些旧事,他的胸口仍闷得无法呼吸。
一步错,步步错。
这世间,哪来这么多早知如此。
从始至终,师妹一直没有开口。
杨铮抬头看去,手中哪还有什么沧海剑,他下意识握住空无一物的手,师妹双眸仍然含笑,面容却已不甚清晰。
杨铮连滚带爬从床上站起欲抓住她的袖口,那片粉色袖口在手上短暂停留,却在隔窗映落的星光中消散。
杨铮呆呆凝望掌心,那里什么都没有。
“师妹……”
“我师妹呢?”
“师妹你去哪了?”
杨铮的呼唤一声比一声焦急,他猛然在房中四处寻找熟悉的身影,却再也找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牵挂的人了。
他失魂落魄坐在地上,有阵阵突如其来的迷茫。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谁,记不清自己年岁,记不清自己为何坐在这里,他只知道他好期望见到一个人,那人分明是至关重要的人,他却想不起她的名字。
他只知道,自己唤她师妹。
师妹,师妹,小师妹……
瞬息眼前白芒和脑内阵阵刺痛,许多压抑的记忆冲入脑海,杨铮忽然流泪念出心头萦绕的名字。
非晴,霁非晴。
杨铮扶墙勉力撑起身子,他一步一步,颤巍巍向门口走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看看师妹。
他的小师妹,应当在浣月阁等他。
杨铮唤来青茗,他问青茗:“师妹,是不是还在浣月阁?”
青茗怔住,不可思议望着眼前憔悴的人。
青茗唤着杨铮,杨铮却甚么也没听见,视线在四周焦急的寻着什么,他的双目血丝遍布,他的口中念念有词。
青茗凝神细听,听得师尊委屈道:“那枚簪子分明是我委托宁衡舟赠你的,作甚功劳被他抢了去,你竟以为是他所赠之物……”
“我好不开心……”
青茗心弦一颤,蓦然伏地长跪,哀声道:“师尊,霁师叔已经离开寒山了……”
“师妹作甚会喜欢宁衡舟,他…他究竟哪里比我好?”
“明明是我先来的,明明是我和师妹朝夕相处……”
他的语调越来越委屈,那种强烈的不甘和深藏的愤怒,连青茗的心都为之一揪。
半晌青茗退出去,合上门那刻泪眼朦胧。
他的师尊,深陷心魔,无人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