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非晴大多时候是不说话的,师尊与师娘相谈事情,她就静静坐在一旁,目光游移在桌椅上,杨铮好奇她在看什么,视线便在此间来回掠过。
初时杨铮以为霁非晴尚未发现,从偷偷打量到明目张胆,面上却难掩雀跃。
杨铮再度望向霁非晴时,目光与她撞个正着,杨铮腼腆一笑,显然有些不好意思。
她疑惑皱着眉头问:“你看我作甚?”
她说话不急不徐,有莫名的柔和感。
杨铮如实道:“你是我第一位师妹。”
霁非晴了然,低眉继续盯着桌椅,看起来乖顺又沉默。
夜里,师娘来他的客房提收霁非晴为亲传弟子一事。师娘言明霁非晴根骨上佳,谈起武学有自己见解,是寒山派正缺的好苗子。
师娘顿了顿,似想听自己有何不同看法。杨铮笑言:“师娘,翠倚峰从来只有我们三人,徒儿一直嫌它空旷,现下多一位师妹徒儿开心都来不及,断然没有旁的想法。”
师娘笑笑,拍拍他的头便走了。
杨铮端坐在床沿阖目练功,突而师妹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
杨铮微微一笑,左右都无法专心练功,他干脆吹灭烛火躺回床上,天马行空想以后之事。
一会想到有人陪自己在翠倚峰修炼,一会想到要多一个亲妹子,杨铮难掩雀跃,他双臂枕在头上,朦朦胧胧听窗外雪簌簌落下的声音,渐渐安稳落入梦里。
连绵雨雪下了几日终于停下,山腰间云雾缭绕,往上雾气更重,几欲不能视物,通天石阶蜿上雾里,一眼竟似伸到天边。
他们清晨已回到寒山脚下,杨轶声三人记挂山中诸多事务先行一步,留杨铮陪霁非晴一同上山。
山路蜿蜒曲折,寒山派又有门规,非紧要之事不得御剑飞行。
二人走了半个时辰,霁非晴累得快走不动路,喘着气问:“还要走多远?”
杨铮对此山路习以为常,再有修为傍身脸不红气不喘,按照霁非晴的速度估算时间,片刻微笑道:“大抵还有大半个时辰的脚程。”
杨铮看霁非晴累的厉害,有心想帮,又不知会不会唐突,犹豫问:“霁师妹,你若不嫌弃,师兄可以背你上山。”
霁非晴并不在意男女之别,闻言双眸一亮,点点头道:“劳烦师兄。”
她这一声师兄轻飘飘落进杨铮心里,杨铮胸口微暖,在她身前屈膝蹲下,背上一重,脖颈环上一双细嫩的手来,他起身健步如飞从云雾穿过,目光紧盯山路,心绪总不觉偏到背上的人去。
霁师妹尚未浑身放松,身体稍有紧绷不与自己相贴太近。自己亦是头一回与异性相触,杨铮耳垂染上红意,多多少少不太自在,但半点旁的心思都没有。
师妹身子太轻,他像背一片羽毛似的。
回山后,定要多开小灶将把师妹养胖一些,免得风吹就倒。
杨铮行至半山腰,倏然在一处停下道:“霁师妹,你知不知道这是何处?”
霁非晴望去,杨铮所指处,是一片云雾缥缈的林海。
这处林海看着没甚么特别,霁非晴轻声轻语接下话:“不知。”
杨铮继续道:“这地唤清幽海,为我派镇派瑞兽焚魍君所居之地,焚魍君守护我派八百余年,平时轻易不会露面。”
“我只在六岁有幸见过焚魍君一面。”
霁非晴盯着寂静的清幽海,心口莫名有压迫之感,她埋进杨铮颈窝里,闷声催促道:“请师兄快带我上山吧。”
杨铮陡然感受温热的呼吸,吓得手脚慌乱一瞬,低声应一声就匆匆赶上山去。
不到两刻钟就到山顶,杨铮脚步一拐,掠过问剑广场,背着霁非晴飞上翠倚峰。
翠倚峰在门派练武地问剑广场之上,平时走一两刻钟就能到。
杨铮在峰上挑一座院子给霁非晴住下,尚未休息几息便替她收拾起院子。
他拿着扫帚扫去院中积雪,边道:“霁师妹,以后你就在浣月阁住下吧,师尊师娘住在翠倚峰上边的坤明楼,你再走一刻钟就能看到,我住在浣月阁后边,你初来有不便处可来找我。”
“你若觉无趣,等明日我带你去碧云峰的枫晚林逛逛,那的红叶一年四季都有,平日纷纷扬扬落下时最好看,最能消磨时光。”
杨铮迟迟不见霁非晴回答,疑惑望向屋头,霁非晴小小的身子趴在床上,肩上的包袱还未放下来,杨铮轻手轻脚走进屋里,果然闻到轻微的呼吸声。
她一直在外颠沛流离,或许很久没好好睡一觉了。
其实杨铮有好多疑问。
比如霁师妹家在何处,从哪里来,魔修缘何要杀她父母。
他看的出,霁师妹不愿多提。
这些是霁师妹的伤心事,她既不主动提起,他也不会问起。
杨铮蹑手蹑脚退出去,又蹑手蹑脚倒回来想取下霁非晴肩上的包袱。
他的手刚碰上包袱,霁非晴冷不丁抬首,温温和和的双目染上不同寻常的冷光。
杨铮一怔,解释道:“我以为你睡着了,想替你取下包袱。”
霁非晴指间微动,一条暗红血虫藏在袖口蓄势待发。
杀心已起。
只要被血虫咬上一口,剧毒顷刻会要了杨铮的命。
杨铮毫无所觉,歉意的解释自己方才举动,稚气的面容有些愧疚。
霁非晴目光顿在杨铮腰间的微雪剑上。
杀意散去。
她轻声道:“师兄,我想歇息一会。”
杨铮见她面上没有不悦之色,才放心离开。
霁非晴缓缓解开包袱,包袱里只有泛黄的书册和一枚圆形墨玉。
霁非晴浅浅一笑,笑容稍显凉薄。
那为个魔修所言句句为实。
她的的确确有上古血脉,她的爹娘当然也不是魔修所杀。
区区小喽啰,不及爹娘一掌之威。
是娘亲亲手将包袱交给自己,送自己从昆仑不灭之境离开。
不灭之境,真的有仙界么?
她只要谨记爹娘的话,待修为可撼天动地,移山换月时,再去不灭之境寻爹娘,去探寻仙界。
冰凉的玉佩躺在掌心,另一手从玉身拂过。
这破烂东西有甚么神奇?
霁非晴看了半晌,依照娘亲之言将指尖划破,一滴血珠落入墨色里。
因年岁悠长失去光泽的玉身仿佛活了过来,通体缠绕像极渗人永夜的漆黑墨芒,渐有丝丝缕缕乌发缓慢爬出,与墨芒渐融为一体。
“是谁?”
霁非晴清楚听见一道模糊的男声在她耳旁问起,然后是一声空灵叹息。
这声叹息,仿佛凝聚千百年来看尽红尘浮华的无奈。
这是……何物?
清幽海沉睡的巨兽陡然嗅到不同寻常的魔气。
这丝魔气转瞬即逝。
焚魍君昂起半人高的蛇首,金黄竖瞳警觉望向遥远的峰顶。
蛇首直勾勾盯着峰顶,过会许是累了,继续懒散趴回林间。
霁非晴把恢复原状的玉佩藏去百宝袋里。
方才听到玉佩口吐人言,霁非晴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阅历尚浅,呆了会再回话时,玉佩已恢复原状。
任她如何问起,都不回话。
“母亲留给我的,是何魔物?”
她思索一阵便放弃,索性盘腿默练另一本功法。
那天夜里,霁非晴睡的并不安稳。
梦里芳草连天,飞梅弄晚。她沿小路径直穿过梅林,看见暮色下的亭中坐着一人。
那人低眉素手抚弦,霁非晴却听不到铮铮琴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来,面容在梦中稍显模糊,墨衣的冷冽却尤为清晰,亦挡不住举手投足的绝代风华。
霁非晴问:“你是谁?”
那人微怔,却也问自己同样的话。
“你怎会在我的梦里?”
他摇摇头,继续拨动琴弦,眉间莫名染上愁绪。
暮色西沉,霁霏晴听不见琴音,却看见在半空落下已凋零的梅,便知他弹奏的琴音,一定是愁肠寸断的。
寒山掌门新收一位亲传女弟子这事,不到两日就在寒山派传的沸沸扬扬,偏偏众人全都没看见那位女弟子下过翠倚峰。
于是与杨铮交好的碧云峰弟子纪思齐肩负众托,匆匆在半路截下正要去后山采灵材的杨铮。
纪思齐神情凝重:“大师兄,听说掌门收了一位亲传女弟子?”
杨铮点头。
“听说这位女弟子生的极好?”
杨铮一愣,想了想又点点头。
纪思齐贼头贼脑凑到杨铮耳旁,悄悄问:“听说这位女弟子是掌门给大师兄订的娃娃亲?”
杨铮闻言一怔,片刻耳根都红了个遍,皱眉斥道:“纪师弟,你在胡说什么!这话是谁同你说的?”
纪思齐老实道:“昨天早晨在问剑广场听人说的,这些话约莫传开了去,人人都说她与大师兄会有甚么关系呢……”
话音未尽,杨铮便丢下木筐怒气冲冲往问剑广场去。
问剑广场的弟子正练剑,便见大师兄匆匆走来。大师兄一扫温和,斜飞入鬓的剑眉缀满冷意,他紧抿着唇,目光在沉默的人群缓缓扫过,显然心有怒气。
等了片刻,有人轻声问:“大师兄可是有何事要说?”
杨铮沉声问:“这两日是谁在四处散布谣言?”
无人敢应。
杨铮冷哼道:“掌门确实收了一位亲传弟子,这是掌门与洛师娘之意。还有,论起辈分,你们应当叫她一声师姐。”
“门规第六条,诽谤同门者,散布不实谣言者,当前往雪行宫闭门思过三十日。情节严重者,仗刑一百。”
“今日既然你们无人敢站出来,那就每人把道德经抄上二十遍,三日后我会来取,谁有不从,仗刑五十。”
“谁再乱嚼舌根,后果自负。”
杨铮脾气向来温和,寒山派弟子从未见过他生气,今日竟是被他发火的样子齐齐震住,全都不敢吭声。
偏偏纪思齐胆大不怕死,从杨铮身后探出一个脑袋,苦着脸可怜兮兮问:“大师兄,能不能网开……”
杨铮睨他一眼,不留情面扬声道:“碧云峰纪思齐,道德经加抄二十遍,统共四十遍,三日后上交。”
杨铮的话掷地有声,离去的背影很冷漠,这一天的他,把纪思齐的心都伤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