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练完剑,杨铮便带霁非晴来枫晚林。
枫晚林是杨铮最喜欢的地方。
杨铮三岁拜入师门,彼时杨轶声已任掌门之位,事务繁忙,鲜少有时间陪他,师娘又未嫁给师尊,杨铮修炼后经常独自一人到处跑。
跑着跑着,就跑到碧云峰的枫晚林来。
枫晚林的红叶是为一绝,杨铮最喜欢在树下仰面躺下,看万千红叶从高空落下。
有一天就与被高师伯骂哭着跑来枫晚林的纪思齐相识。
杨铮来的次数多了,总是能听见哭的震天响的纪思齐,一来二去相熟,两人年龄相仿,自然结为朋友。
后来杨铮常随掌门下山历练,来枫晚林的次数才少些。
杨铮和霁非晴在亭中相坐,彼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大多时候是杨铮在说,霁非晴在听,偶尔回一两句。
女孩与少年暮色下的和睦相处,在纪思齐眼中就成一副美好旖旎的画面。
纪思齐恨不得把脖子拉长探到凉亭去:“这就是我们小师姐么?”
“大师兄好像很喜欢她。”
“你说甚么胡话,大师兄对谁都是这样平易近人。”
纪思齐当即否认:“对我不是。”
纪思齐和铃月趴在屋顶一边偷偷望着他们,一边窃窃私语。
纪思齐唾沫横飞,从小师姐的衣着相貌谈到和大师兄的相配程度,又从相配程度谈到成婚之日,仿佛二人的情投意合是板上钉钉的事。
铃月持截然相反的态度,她总觉得大师兄虽然长相气度绝佳,但看起来就像无缘桃花,独守空房孤寡一生的人。
两人激烈的讨论着,杨铮不过捡起一片红叶递给霁非晴。到纪思齐眼里,就成了大师兄不守男德,利用红叶诉说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慕之情。
行为可耻可恨,简直无颜面对未来道侣。
纪思齐批判的热血沸腾,忽见大师兄红着脸恶狠狠往这边瞪一眼,小师姐问起旁的话,大师兄收回视线,轻声细语的回话。
“大师兄方才是看我们么?”
“应该不是。”
初时纪思齐还专心致志的偷看,但铃月一直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他的心渐不在此,目光无法克制飘向铃月侧脸,正看得入神,忽然铃月冷不丁问:“那是宁衡舟吗?”
纪思齐下意识刻薄道:“那个蠢人又出现了?”
宁衡舟蹲在树下,身前是四五个外门弟子。
那四五个外门弟子不知说了什,神情激动,几双脚和拳头同时落在宁衡舟身上。
力道狠劲,拳拳到肉,似有不共戴天之仇般专挑头部打。
宁衡舟不躲不闪,神情麻木,他抱着膝埋下头去,仿佛挨打的不是他自己。
那几人见宁衡舟不还手,下手愈狠辣,嘴上叫嚣道:“打死你这个杂、种,真当自己是个皇子不成?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
“端着你那皇子做派瞧我作甚?我告诉你,姜国已经灭了!你的族人,你的父母兄弟的尸首就埋在地里!”
方才任人拿捏的宁衡舟一下被戳到痛处,神情冷下来,双目骤然迸射恐怖的恨意。
下一刻,他的头部立即被锤一拳,血从他发间渗出流了满脸,那人骂骂咧咧道:“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打不死你!”
铃月看得怒火攻心,不满道:“几个外门弟子竟敢这么欺负人?我要给他们长长记性!”
铃月正要从屋顶跳下去,突见红叶微动,小师姐从天而降落在宁衡舟身旁,她便止了动作,和纪思齐继续趴在屋顶偷看。
小师姐面无表情,光是站在原地不动,由内而外散发的冷意就吓住那几个外门弟子。
那几人惯会看人脸色,但见霁非晴是生面孔,嚣张道:“你是何人?敢管爷的事?我爹是当今新朝立功的大将军。”
霁非晴待他说完,才淡声道:“我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你想死……”
那把剑极快,几个弟子甚至没看到剑出鞘,银辉利刃就横在脖颈。
身后几人落荒而逃,那人大抵是嚣张惯了,从没见过被剑架在脖子上的架势,哆嗦道:“仙、仙长,我错了,我不敢了。”
宁衡舟那张玉一样的面孔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他抬起头,血淌满他的脸,看不出神情,只看见他目光定在霁非晴身上,哑声道:“多谢。”
杨铮走过去扶起宁衡舟,宁衡舟缓缓站起来,衣衫从胸口至下摆,全是触目惊心的血。
杨铮没想到他受这么严重的伤,心头一惊,旋即从百宝袋掏出两瓶治内伤和外伤的药递给宁衡舟。
杨铮面色不大好看,沉声问:“你身上的伤,全是方才几人弄的?”
宁衡舟埋下头,鲜血淋漓的手悄悄捏紧,半晌他道:“同他们没关系,是我自己手脚笨,干不好活。”
那就是和他们有关了。
他身为大师兄,竟然不知门下有弟子这样欺辱同门。
杨铮沉着脸,一把拎起那个还在打哆嗦的外门弟子匆匆去惩戒司。
屋顶二人暗暗叫好,又继续全神贯注盯着下面的互动。
宁衡舟把药还给霁非晴,他道:“药拿回去,我用不上。”
讨厌他的人,何止这几个。
霁非晴不接,那瓶药便悬在半空。
宁衡舟放下药瓶,扶着树干颤巍巍的走,每走一步,身上的血顺着裙摆滴下来,滴落在满地枯叶上。
一把剑忽然拦在身前,霁非晴在他身侧:“此剑送你。拿与不拿,全凭你定。”
她没递来药,却递来一把剑。
这把剑不算好,甚至比不上宁衡舟见过的名剑百分之一。
塞在胸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怨恨愤怒却都在此刻疏解了些,那些堆积的无用痛苦,竟要靠一把陌生的剑转移。
可笑。
身体四处裂开的疼痛叫宁衡舟难以看清眼前的女孩,他忍住天旋地转的感觉,艰难握住拦在身前的剑锋,锋利的剑割破掌心,他却像得到救赎紧握不放。
宁衡舟问:“你是谁?”
“霁非晴。”
宁衡舟内外俱损,满身新伤旧疾,此刻再也支撑不住,手无力垂下,身子一软,陡然满身血气倒在霁非晴怀中。
半大的女孩一手搂住高她一个头的少年,而少年在女孩怀中放肆昏睡。
纪思齐哼一声,刻意在铃音身旁小声斥道:“寻常人昏倒,哪里会不偏不倚倒在姑娘怀里,若是换了我,我就是倒在树干撞死过去,也不会莫名其妙跑去人家怀里。”
“……”
霁非晴丹田处一直涌动的气流似有神智,有一刻竟汹涌的要跃出来,但这微妙的感觉只存一息。
霁非晴疑惑将另一只手贴在宁衡舟脸上,丹田储存的内息平静无澜。
看来宁衡舟非不灭灵体。
纪思齐与铃月正瞪大眼睛望着那只肌肤相贴的手,忽见霁非晴侧身对他们招手。
纪思齐小声问:“难道小师姐发现我们了?”
铃月尚未回答,霁非晴便点头。
两人从屋顶跳下来,讪讪走到霁非晴面前,铃月忍不住问:“师姐,你知道我们在这?”
霁非晴疑惑:“你们不是一开始就在屋顶么?”
纪思齐啊一声,连忙问:“那我同铃月的话尽数都被听了去?”
霁非晴黛眉微挑,意味深长道:“这你便要问问大师兄了。”她把宁衡舟推给纪思齐,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她刚走出几步,耳边仍传来纪思齐的碎语:“完了,大师兄…定饶不了我…铃月,你可要帮帮我…”
霁非晴无心理会他的话,今日使鸿光剑有一处不顺手,自己得去松竹林温习几遍。
她满心想修炼,在松竹林待至月上柳梢。
说来也奇怪,她同时修炼寒山心法雪中意和吞灵经,二者心法非同宗同源也不见排斥,反而交汇过后相融一体,就连杨轶声与杨铮都没发现异处。
吞灵经还会伪装不成?
她兀自想着心事,本该上挑再变招右侧刺出的剑锋失了准头。
“剑势当再下些。”
霁非晴凝神往林深看去,月光从疏斜竹林洒下幽暗的光,少年折了支细竹作剑,衣袂翻飞,细竹灵巧游走,似闲庭散步般悠然,下一瞬横扫凝聚万千锋芒。
他的剑势变化多端,时而灵动,时而狠绝。盛着幽光的碧绿竹枝将鸿光剑一招一式的精髓尽数绽放。
剑招将尽,少年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清俊的双眉一挑,扬唇道:“师妹,此剑如何?”
霁非晴真心实意夸赞道:“师兄剑术极好。”
杨铮闻言反而有些羞赧,他怎么担的起“极”这一字。
唇边的笑却忍不住加深,他的眸比平时稍亮,加快脚步走至霁非晴身旁,笑道:“我烤了只鸡,一个人吃不完,师妹要不要和我一起享用?”
其实方才他已经去浣月阁找过霁非晴,那儿的灯黑着,他在翠倚峰找了几圈才在松竹林找到她。
霁非晴正好饿了,与杨铮一道去扶玉楼吃烤鸡。
烤鸡架在院子的火堆里,阵阵香味嗅入鼻中,霁非晴不动声色摸了摸微扁的肚子,自觉在火堆旁坐下盯着烤鸡。
外皮金黄酥脆,火候掌握到位。
霁非晴显然是被伺候惯了,纹丝不动,就等着旁人递给她,杨铮见状洗过手撕下一只鸡腿给她。
香料适中,肉质鲜嫩。
霁非晴小口小口吃着,不由暗暗夸赞杨铮手艺。
杨铮问:“师妹,师兄手艺如何?”
霁非晴一本正经道:“合我口味。师兄,不如你做我一辈子的火夫罢?”
若她与家人尚在洞府,定问也不问,直接把杨铮捉来做火夫,整日关在灶房做菜,等吃腻再把杨铮扔出去。
霁非晴尚等回答,突见杨铮左顾右盼,磕磕巴巴道:“师、师妹,你说甚么胡话?”
霁非晴眨了眨眼,以为他没听清,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要师兄做我一辈子的火夫。”
杨铮面色在燃烧的火光里映得通红,他的手捏紧衣角,衣角翻来覆搅作一团,犹豫片刻霍然起身。
霁非晴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忽听他一鼓作气道:“小师妹,师兄对你别无他想,也…也断然不能答应你霸道无理的要求。”
“你就是师兄的亲妹子,更何况,你年纪尚小,莫要再说这些…这些话了。今日之事全当没发生过,也莫再喜欢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