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铮鼓足勇气说完,有些不忍看霁非晴的反应。他垂眸,脑海全是往后朝夕相处的尴尬场面。
霁非晴没想他误会到旁的地方,弯起眉奇怪盯他看了会,半晌缓缓道:“师兄,你误会了甚么?我真情实意夸赞师兄厨艺,绝没有风花雪月的意思。”
杨铮怔住,面上一阵青一阵红,手脚似有些无处安放。他低低哦了几声,又重新在霁非晴身侧坐下,他坐了一会,目光飘忽不定,而后略显狼狈的进屋关了房门。
他觉得无地自容。
杨铮捂着烧红的脸,恨不得收回方才自作多情的话,他走到案前趴下,又忍不住抬起脸隔窗望霁非晴。
霁非晴仍慢条斯理的吃着鸡腿,浑然不受任何干扰。
师妹吃的真专注。
是他肤浅了。
杨铮砰的用力关上窗户,整个人无力瘫倒在床上,扯过被子把头蒙的严严实实。
他再稳重也只是半大的少年,无法接受自己犯下的羞耻蠢事,在床上滚来滚去扭来扭去,碎碎念自己的蠢笨。
今夜必然难以入睡。
少年想,以后绝不自作多情。
夜深了,他闭上双目,呼吸缓缓绵长平和,修长的手仍因羞意捂住双颊。
但很多年后,杨铮亦会想起那刻因羞愤而郑重许下的誓言。
那时他想,如果当时阴差阳错答应小师妹,做小师妹一辈子的伙夫,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朝夕相处,会不会渐入佳境。渐入佳境……会不会结发夫妻,她亦未堕入魔道?
终是久盼的念想,落了空。
霁非晴入门第一月,从练气一层修炼至练气七层,离筑基只差临门一脚。
她修炼神速,有比她入门早几年的弟子不过也才练气六层,惹得众人红了眼,都对这个鲜少出现的大师姐万分好奇。
再过五月就是寒山派的宗门试炼大会,届时所有内外门弟子都要参加试炼,胜者,可在莲华山室修炼一年。
莲华山室汇聚天地灵气,是整个寒山派灵气最充沛之地。在此修炼一月,胜过平日半年。
杨铮在宗门试炼大会连续夺得头筹五年,同辈弟子中,无人可与杨铮匹敌。
倒是去年雪竺峰柯一宁柯师伯收下没两年的弟子姜秋若能与杨铮打得难分胜负,姜秋若终败三剑,也一战成名。
此后她在雪竺峰刻苦修炼,极少出峰。
今年的试炼大会,不少弟子期待霁非晴、姜秋若和杨铮的比试。
洛雨书早早和霁非晴提起这事,她听过其他人对霁非晴妄加猜测,胡乱编排。到底是霁非晴没甚么名气,如能在试炼大会声名远扬,这个大师姐的名号更名副其实。
届时仙音楼和秦淮剑派会各派长老前来观看,也正好长长寒山派的脸面。
霁非晴明白洛雨书的意思,她对莲华山室颇为心动,和杨铮过招都在同他暗暗较劲。
杨铮躲了霁非晴几日,不是纪思齐有事相托,就是要去问剑广场督促弟子修炼。
一开始霁非晴信以为真,后来发现杨铮每次看见她不自然的神情,便恍然大悟。
霁非晴未把此事放在心上,她因为药浴,同寒山的药房拿了许多药材,但其中一味药材夜灵草只能取新鲜采下来的,过了时间效果大打折扣。
她先前听杨铮说过,寒山的后山长满许多天地灵材与药材,但后山不得随意进出,她若要进去,只能和杨铮或采药弟子一起行动。
这几日她练完剑跟杨铮去后山采夜灵草,再顺道同他一起采药。
寒山的后山名为天梯峰,天梯峰密林深处有一座长生塔。长生塔高耸入云,共有地下八层和地上十八层。
据杨铮所言,长生塔在寒山创派前就在天梯峰,塔里关着无数罪大恶极的人。
有本身就罪行滔天的。
有善恶一念铸成大错的。
两千年前,因一念之间堕魔的仙音楼前掌门万慎思就关在此处。
万慎思修为至大乘期,是三界最有望飞升成仙的人。但最后一劫,万慎思却对徒弟师霜霜动了凡心,师霜霜亦对万慎思有情,二人两情相悦,私定终生许下山盟海誓。
或许是两人太过高调,此事不知被谁传开了去。
师徒相恋本就有违人伦,更何况,相恋的是一门之主与他的徒弟!
这等有辱门风的龌龊事惹得仙音楼上下震怒,他们不敢对掌门如何,只得将矛头对准师霜霜,意图逼其离开。
但众人低估万慎思的情深和决心,他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娶师霜霜为妻,甚至要在三界都办的风风光光,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知,师霜霜将成为万慎思的妻子。
可惜……师霜霜真的被逼走了。
万慎思发狂般在天涯海角寻找师霜霜的影子,他找了十年,找了二十年,找了一百年,找了两百年,一直压抑的滔天恨意突然汹涌爆发。
也许在立下的山盟海誓渐渐变作一场镜花水月,变作缥缈遥远的梦境时,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恨绝那些人。
一念之间,堕入魔道。
狂风暴雨,天地震动。
在一个连绵不绝的雨夜,万慎思回到仙音楼进行一场疯狂的屠杀,他杀光当初阻挠他们的人,杀光在背后嘴碎的人,杀光沉默看戏的人。
那些丑恶嘴脸,都该化为一滩烂肉踩在脚下。
他的师弟跪下来苦苦哀求。
万慎思放过师弟,因为只有师弟,曾在数人威逼施压反对下,祝福他和师霜霜。
后来各派老祖十万火急出山赶来,仙音楼已成为尸横满地的火海,大火疯狂吞噬华美的宫殿,亭台水榭成为灰烬散落空中,上万弟子在睡梦中死去。
万慎思俯视脚下的废墟——他曾耗费心血守护的地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各派老祖不费吹灰之力将没有任何反抗的万慎思锁在长生塔里。
长生塔刻有上古禁制,一入此塔,永生不能踏出一步,否则神魂俱灭。
万慎思,至今仍关在长生塔。
不老不死,唯有无穷无尽的孤独相随。
杨铮说起仙音楼的故事时,神情有些惋惜:“可惜万慎思最后也没找到师霜霜,也不知师霜霜到底在何处,是活着还是走了……”
霁非晴却道:“既将踏入仙途,自然不能再动凡心。为了儿女情长毁掉仙途,在我看来,不值当。”
她的回答不近人情,杨铮与她意见相反,拧眉道:“即便飞升成仙与日月同寿,但无欲无求,心中连个记挂的人都没有,又有甚么意思?”
霁非晴挑眉问:“那在师兄看来,整日风花雪月就有意思了?”
女孩兴致盎然注视杨铮,神情亦有嘲讽之意,杨铮思索一阵,拍掉人参上的灰土,片刻道:“我有时会羡慕师尊与师娘的感情。”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在我看来,能修来一段良缘已是莫大的福气与机缘,自当小心珍惜呵护,其实与大道仙途别无二致,也无高低之分。”
霁非晴把人参扔进木筐里,她用手挡下刺目的霞光,双眸不觉望向长生塔。
熠熠金光照耀下的长生塔耸入天际,有三人粗的铁链自下往上锁住古朴的塔身,亦锁住段段尘封的红尘。
偶尔会听到声嘶力竭的哀嚎,和悲到极致的凄厉恸哭。
那些声音和风吹到耳边,霁非晴撩开耳边的发,心绪不免有些波动,她轻问:“那,万慎思再无出来的机会么?”
“上古禁制,三界无人有实力可解。”
“那你说的关着一个很厉害的天魔,就是万慎思么?”
杨铮摇头,方才染上愁绪的眉眼忽而有些凝重:“不,那是真正的上古天魔。”
百宝袋装着的墨玉倏地流淌过鲜红血色,似与炽热如血的霞光遥遥相应。
回到浣月阁,霁非晴心思仍在杨铮话上,恍然听到上古天魔,霁非晴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迷茫感。
上古时期至今有数百万年,那时究竟有多少仙魔?
上古禁制无人可解,那上古仙魔实力又有多高深?
她突然觉得自己只是一只妄图窥探天机的渺小蝼蚁,在修炼一途耗尽毕生或许才能触碰天机一角,亦或永生不能。
苦臭的中药味拉回霁非晴的思绪,她伸手探了探,桶里的水有些凉了。
她□□迈入桶里,浓重的药味呛得她头脑发昏,水温暖的朝四面挤来,全身骨骼缓缓放松,丹田处果然冒起丝丝缕缕的热意,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吞灵经果然不假。
霁非晴靠着浴桶缓缓闭眼,苦涩的药味钻入五脏六腑,莫名的安心感让她放松下来,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霁非晴从小不太做梦。
可今日,她又来到上回梦到的亭台。
依旧是暮色时分,依旧是寒梅正盛,亭子中却不见人影。
霁非晴警觉的想从身上寻一个趁手兵器,但她身上空空如也,连百宝袋都不在身边。
霁非晴在密密的梅林穿过,走了许久,遥远的苍穹忽然出现一座巍峨矗立的古塔。
如雪清越的琴音自漫天飞舞的寒梅飘来,她循声走去,男子依旧一袭墨衣端坐琴前。
他的琴音如仙乐动听,果真是夹杂万分愁绪的。
忽有仿佛上古巨兽传来的低鸣,似嗡嗡雷声在四方震动。
而他的指尖每拨起琴弦,巨兽低鸣声便响遏行云,经久不息。
空灵的兽鸣声是从古塔而来。
身处梦境,霁非晴倒没多少心慌,反而因的低吼的兽鸣心安定下来。
待他一曲完毕,霁非晴问:“你是谁?作甚总要出现在我的梦里?”
这是她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他的双眸很干净,也不带情绪,注视你时,是心思被一览无余的感觉。
霁非晴不甘示弱,同样冷着脸看回去。
他声音清清淡淡的,如果非要形容,那便是万年寒冰凝结的冷。
他道:“是你自己来寻的我。”
“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