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衡舟猛咳几声,颤声问:“是你。我是……死了么?”他的视线艰难在四周扫过,凝在目中的泪无声无息砸在枕上。
朦朦胧胧笼罩眉宇的愁绪太过悲凉,大抵是不愿满目疮痍的过往在任何人面前鲜血淋漓铺开,他别过脸,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下。
床前的珠帘随风而动,叮叮如玉相撞声声声撕扯他的情绪。
霁非晴道:“你没死。”
宁衡舟埋在被子下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他的指尖紧捏背角,挽起的袖口微微后缩,露出交错的恐怖伤口。
他把手也埋入被子里。
“以后你就留在这里。”
血色可怖的画面在眼前重现,宁衡舟身上还残留剑割破血肉的痛意,他下意识缩成一团,忍住腹部痛意问:“这是哪里?”
“翠倚峰,以后你哪都不用再去。”
霁非晴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叫宁衡舟立时愣住。他的手不禁放松了些,悄悄用手背抹尽泪水,努力让声音平静:“是骗我么?”
还是马上一把把剑横在身上,一点点削掉他的皮肉。
“粥我放桌上,自己吃吧。”
背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快要踏出屋门,宁衡舟旋即侧头望那道淡去的白影。
他突然相信这个人,不会骗他。
宁衡舟动了动唇,是一句微不可闻的谢谢。
“非我救你。”
霁非晴脚步未停,径直把门合上。
她想,现下时间紧迫,最要紧的事,就是去松竹林练剑。
霜雪剑意高深莫测,并非杨轶声说的那么轻巧。即便修为相同,但对剑意真谛领悟不同,一剑之威就是天渊之别。
就是其中一招雪影剑,除去寒山老祖外,能使出七成之威的不到两人。
杨铮说,一人是碧云峰峰主高若水,另一个人就是杨轶声。
她虽对剑意沉迷其中,却连两成威力都打不出来,远远未及心中标准。
离宗门试炼大会还剩四个月时,霁非晴几乎昼夜不休,白日修炼寒山的心法与剑意,晚上亦在灵墟修炼剑意和吞灵经。
魏行会在边上坐着,他寡言少语,从不会主动多和霁非晴说一句话。偶尔在亭中奏起那首沧海明月,依旧是满腹愁思无处诉说的模样。
有一日休息之余,霁非晴忍不住问魏行,心里是不是有一个记挂的人?
魏行初闻有些不解,似无法理解霁非晴的话,待霁非晴第二日又问一遍,魏行便明她意思,只道:自我记事起,从未有风花雪月之事。
不过,他话音方毕,冷淡的眉眼稍温和下来,霁非晴就知,他定是想起一个人。
魏行淡声道:“我常常想起师尊。”
霁非晴对魏行的身世颇感好奇,不由挪两步同他坐近些,问:“你师尊是谁?”
“善行宫,江华天尊。”
天尊?
霁非晴紧接跟上,“江华天尊又是谁?”
魏行本不欲与她多说,却看她少见的没端起一副老成的样子,好奇之色跃在目上,兴致勃勃的盯着她,缓缓答:“一个很厉害的人。”
霁非晴快速在脑海搜索几万年至今的大人物,想不出任何关于善行宫和江华天尊的痕迹。
难道是一位隐居修士么?
“你活了多少年?”
“一开始就是玉灵么?”
“还是历经九九八十一的磨难方能成灵?”
“你修为多高?”
霁非晴几声追问,魏行已抱起琴坐到更远的一边去。她轻哼一声,倒也没和他计较,拿起从杨铮那顺回来的一碟杏花饼,小口小口吃空后还有些意犹未尽。
明日定要同师兄多拿几碟杏花饼当夜宵。
霁非晴继续沉下心来修炼霜雪剑意。霜寒剑意自月明剑横飞直出,寒冰之气肆溢,打的前头几棵梅树红英飘飞,顷刻便秃了,树干却生了根似的佁然不动。
魏行瞥她一眼,望向遥远苍穹中的古塔。
他道:“你知不知道那座塔的名字。”
这是魏行头一回说那么多话。
霁非晴收剑,眺望墨色带血的古塔,理所当然的摇头,魏行又道:“红莲塔。”
霁非晴问:“那里是关着罪大恶极的人么?”
魏行轻笑,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那里困着的,大多是不愿入轮回的人。”
“不愿入轮回?”
“他们有要等的人。”
“你呢?”
魏行眉间笑意散去,恰巧一瓣梅花飞落肩头,他捻起寒梅放在指间把玩,霁非晴等了又等,也没等到魏行回答,索性掐准缝隙修习剑意。
她一遍遍默念口诀,打出同一剑势,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魏行云淡风轻的回答:“我无人可等。”
霁非晴离开灵墟时天光未亮,她想着魏行方才的话,突而推开窗,漆黑夜幕下晦暗不明的长生塔森然矗立。
长生塔和红莲塔多有相似。
霁非晴拿起月明剑往长生塔方向而去。
行至一半,霁非晴忽见密林中有道淡蓝的身影,看身形背影,多半是大师兄。
淡蓝身影转过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宁衡舟。
宁衡舟尚未发现霁非晴,他拿一根捡来的木棍,手上使的竟是霜雪剑意,他依照记忆出招,却上不接下,出招混乱,根本就是依瓢画葫芦。
宁衡舟使几招就冷汗淋漓,他拭去汗水,还想再试一遍,但他一套下来已经浑身酸痛,手方抬起就已发软。
他自小在皇室长大,父皇曾请名师回来对他悉心教导,但他烂泥扶不上墙,就是不开窍。换了有十多个师父,只勉强学了粗浅的武功。
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一事无成,事事无用。
原先在皇家长大,虽是废柴一个,至少有家人庇佑。
造化弄人。
兵临城下,尸横遍野。
他一生最好的运气,大概全花在皇城攻破之日吧。眼睁睁看兄姐弟妹成为刀下亡魂,而自己走了狗屎运跑了出来。
后来一路逃亡,饿了就吃剩饭剩菜,有时捡的多了,旁的成群结队的叫花子过来抢去他的饭都是轻的,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三脚猫功夫哪里挡得过十双手。
宁衡舟不记得挨了多少顿毒打,遭受多少恶毒的谩骂。他瘫坐在地上,心里多少有些难过和怨恨。
他不怨别人,他只怨自己。
倘若当时活下来的是长兄,凭长兄的能力,大抵能在乱世活的体面些,为宁氏一族留最后的颜面。
“我……真是没用…”宁衡舟惨淡一笑,身子无力倚着身后的树干,他湿润的眸微微抬起,赫然看见角落的人。
乌发黛眉,素衣银剑。
宁衡舟猛的吓一跳,眼中的泪生生逼了回去。他立时从地上爬起来,不知所措望着霁非晴缓步走来,他讷讷道:“大师姐……”
宁衡舟心里慌乱无比,自己白日躲在暗处偷了他们剑法,这可是大罪?
大师姐会不会告诉掌门,掌门或会把他扔回碧云峰,或将他赶出师门。
宁衡舟心中诸多不安都暂且压下,深邃墨眸看不出惊慌,镇定望着眼前人:“大师姐怎么起这么早?”
其实宁衡舟就算再练千万次,没有灵力傍身,终究无法发挥其效。
他悟性极低,就算给上一本绝世心法,在他手上也如废纸一张,毫无用处。
霁非晴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宁衡舟反应让她起了兴致,她黛眉微挑,故意沉下脸道:“今日我所见之事,会同掌门一一禀明。”
霁非晴自认为是打趣,偏偏她生的自有冰冷气质,习惯面无表情,音调也无多少起伏。宁衡舟心里也没底,闻言面色登时苍白如纸。
他呆呆站在原地,有心想求霁非晴放他一马,但他身为皇子,十几年高高在上的尊贵身份,做不出这种求人的事来。
万不能丢宁家的面子。
在碧云峰的惨状一幕幕在脑海飞掠而过,他手脚冰凉,心沉入谷底,一咬牙道:“全凭师姐发落。”
宁衡舟已做好必死的准备。
心突然松下来,反正他孤苦伶仃,无牵无挂,活着也没甚么意思。只担心他这个样子下黄泉,父皇母后会不会嫌他没出息。
他垂下眸,白衣从身旁走过,飞起的裙摆擦过他的手。
宁衡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记得霁非晴的好,记得霁非晴拉过他一把。
霁非晴送的那把剑,他已从碧云峰拿回听雨阁,日日都会擦拭一番,每当拂过并不完美的剑身,心中亦有了活着的信念。
宁衡舟背对霁非晴深深一揖:“师姐恩情,衡舟今生无力回报,若有来世必相报。”
他的声音冷静而坚定,一字一句郑重诚恳,霁非晴停下,回眸望幽然月色下萧索的人。
发丝从额间落下,宁衡舟眨眨酸涩的眼,他正要直起身子,一只纤细的手忽然搭上他的肩。
宁衡舟不解抬眸,却见霁非晴无甚么表情的脸破天荒出现丝丝惊异,宁衡舟奇怪道:“怎么了?”
下一刻,霁非晴另一只手也搭上他的肩,两个人凑的极近,霁非晴还要再靠近,宁衡舟立时推开她,双颊红得鲜红欲滴,瞪大双眼冷声斥道:“你想作甚么?”
方才霁非晴触到宁衡舟的身体,丹田处又有上次奇怪的感觉,等她再放一只手上去,那丝奇怪即刻烟消云散。
吞灵经并没有详细记载对不灭灵体的感应是哪种感应。
霁非晴暂时压下猜测,见宁衡舟怒目而视的表情有些意思,不满道:“不是你说全凭我发落么?”
宁衡舟气得话都说不清楚:“我说的……当然不是这种意思……”
她以前养的狸奴,生起气来也是这种眼神。
她起了戏弄之心,假意冷酷道:“也不要下辈子,我要你现在就还。”
平日如非必要,不会和姑娘多讲一句话的人被搭肩膀已是极限。霁非晴动作轻佻,话语孟浪大胆,宁衡舟哪里受过这等欺辱,他涨红了脸,心中委屈酸涩,半晌冷道:“宁某宁死不屈。”
他虽是万人唾弃的前朝皇族,宁愿被千刀万剐,也不容旁人玷污半点清白之身。
宁衡舟拾起地上一根较为锐利的树枝,在脖子比划几下,似打算用这把树枝当面自刎。
宁衡舟拭去眼眶的泪,鼓起勇气正要动手,眼前的女孩却展然一笑。
宁衡舟冷冷问:“你笑甚么?”
她的身形一闪,转瞬就到宁衡舟身旁,那根树枝亦稳稳当当在她手中,她弯了月牙似的眼,唇边是微不可见的笑:“宁师弟真有趣。”
那根树枝丢在脚下被她踩过,她缓步往天梯峰走去,声音轻轻在林中散开:“今日之事,全当没发生过。”
素衣淡去,渐行渐远,如同听雨阁相见的云淡风轻。
宁衡舟怔怔凝望消失的人,在林中呆了许久,神情迷茫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