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非晴风寒快好了。
期间有三人来看过她,纪思齐和铃月两次,还有一人是宁衡舟。
宁衡舟从霁非晴病下那日时不时在浣月阁外徘徊,杨铮这次过来撞见他,便请他进来。
宁衡舟拿两瓶药在杨铮身后磨磨蹭蹭,好不容易进了屋里,二道视线齐齐望向他。他脸有些烫,握着药瓶的手缩了缩,似想将药收回去。
只是两瓶普通的祛风寒药物,有些寒酸,却是他攒了半月的钱从药房买的。
他的宫殿在大火中烧毁,值钱的灵宝钱财也在火中烧的一干二净,他身无分文离开皇城,一路又遭抢劫毒打,身上值钱的衣物都被叫花子抢了去,根本没有拿出手的东西。
杨铮体贴接过宁衡舟的两瓶药,温声道:“多谢宁师弟,宁师弟有心了。”
宁衡舟凤眸穿过漫起的香烟,望向倚在床头的人,那人一袭青丝垂落,面色苍白,嘴唇也没甚血色,望来的一双水眸在朦胧香烟中偏又比往常更盈盈动人。
宁衡舟挪不开眼,霁非晴也在看他。
杨铮笑笑,想说霁师妹还需休息,却不想二人四目相对,霁非晴忽然缓声道:“你来了。”
她的语气没甚么不同,但杨铮知道,她很少与旁人多说一句话。
杨铮顿住,同样注视相对的二人。
他忽然想不通了。
宁衡舟有了留下的理由,他自然而然在床前坐下,与杨铮并排一起。
霁非晴和宁衡舟只是客气寒暄,杨铮嘴上跟着附和,闷意却愈浓重。
宁衡舟看师妹的神情好像很不一样。
不像纪思齐看师妹的眼神,也不像闻诸亭的大方磊落。而带的莫名感觉,叫杨铮低头抿一口茶,微苦的茶淌过喉咙,火辣辣的疼。
宁衡舟坐了一会就走了。
青蓝的长毯放着一双素白的靴,杨铮垂眸盯靴上若隐若现的晚茶花,晃了晃杯中的茶水,他幅度稍大,几滴水溅出来落入长毯。
杨铮放下茶杯,明明剑眉微蹙,偏扬唇笑问:“师妹,你同宁师弟很熟?”
霁非晴:“几面之缘。”
“那你觉得,宁师弟如何?”他抬眸注视霁非晴,片刻目光掠过她,落在她披在肩头的发上。
他心如擂鼓,掌心渗出薄汗。
须臾,小师妹略有疑问的语气清晰传来,“同门中普普通通。”
心松了。
少年若无其事点头,唇边的笑意真挚起来,目光终于坦然定在她脸上。片刻梳理方才画面又觉自己敏感多心,师妹和师弟清清白白,宁师弟分明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因惦念师妹病情才来送药,难以启齿的羞愧溢满少年胸腔,他不禁抿了抿唇,对自己有些恼怒。
突然床上的人咳了几声,杨铮立时敛起胡思乱想,起身倒一杯茶递给霁非晴,霁非晴捧起茶,对他浅笑:“师兄对我真好。”
她眉眼弯弯,笑若春华。
杨铮心怦怦跳,垂眸轻声道:“你是我师妹,应该的。”
那时杨铮以为,他与师妹朝夕相处,他对师妹再好些,终会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少年天真懵懂,憧憬幻想未来渐入佳境,却没想到自己赶上最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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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回到年少日日与师妹相对时,他们晨时一同在松竹林修炼,暮色一同相伴去天梯峰。
一切像镜花水月般美好。
梦醒时,他孤身在床,门前是接连不断的敲门声,纪思齐急切的声音远在咫尺,近在天边。
杨铮恼恨纪思齐惊扰了他,他怕自己再梦不到小师妹,匆匆闭上眼,企图入睡与师妹相聚。
偏偏有双手在拼命摇他,他不得不睁开眼,朦朦胧胧中,入目是纪思齐有如实质的冰冷恨意。
纪思齐语气近乎歇斯底里:“杨铮,你给我醒过来,给我醒过来啊!那个女人到底有哪里好,我恨死她,我巴不得她死啊!”
杨铮的心倏然拉扯一下,随后是绵绵密密的疼意,浑浊的双目忽然清明起来,杨铮猛的推开纪思齐,哑声道:“别骂她……咳咳……我不许你骂她。”
“这么多年了,你当真看不清她是甚么人吗?就算你看不清,但她根本就不喜欢你!她从没喜欢过你!”
“她和宁衡舟早就成亲了!她和宁衡舟双宿双飞了!”
杨铮面无血色,他闭了闭眼,颤抖的手用力抓紧床沿,“若不是你…若不是你要我去碧云峰,也不会有今天。”
纪思齐怒不可遏:“你怪我?”
杨铮喉头腥甜,倏地唇边流出血来,他痛苦的揪紧发,一绺发骤然撕扯下来,纷纷扬扬落在地板。
纪思齐一怔,就见杨铮摇头,血珠从脸上滴滴没入被褥,喉咙泄出丝细微的,颤抖的哭声,他说:“我…我不怪你啊,我只怪我自己,我只恨我自己…”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嘶哑难听要命,却极度痛苦,里面的剖肝泣血之意,让纪思齐心如刀割。
纪思齐一句都骂不出来。
其实杨铮甚么也没做错。
从始至终,他都是那个尽职尽责守护门派的大师兄。
他只是撑不下去了。
纪思齐本想把杨铮从泥潭拽出来,他以为杨铮神志不清,是非不明,但杨铮清醒的很。
能熬过心魔的,只有他自己。
纪思齐离去后,杨铮仍垂头靠在床上。他的头发乱糟糟的,黯淡星眸盯着窗外,不知想些什么。
他已不像那位俊美如画,出尘清雅的霜雪公子。
杨铮低低笑着,他掰着手指头,从大拇指数到小指,他口中一声一声数着,待数到第五声,他笑的更大声了。
五年,便是第五年。从他与小师妹二人形影成双,到宁衡舟从旁插入,他们变成形影不离的三个人。
他那时真以为,小师妹看不上身为凡人的宁衡舟,宁衡舟对小师妹是感恩之情,于是他放了心,对宁衡舟坦诚相待。
有一段很短暂的时间,他当宁衡舟,是除去纪思齐与闻诸亭后,他的第三位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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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已过去五年,五年时间,寒山派出了两位金丹后期的高手。这两人实力相差无几,同辈中鲜少敌手。
传闻两人结伴以剑论道,将寒山附近的门派都打了个遍,又将浔阳的魔修杀了大半,一时间寒山派声名远扬,都在议论这两位金丹高手。
听说一人是寒山大师兄杨铮,另一人是寒山大师姐霁非晴,二人容貌气度绝佳,修为剑法了得,战无不胜。
但寒山大师姐行事低调,甚少露面,名气远低于大师兄。寒山大师兄古道心肠,乐于助人,便有人送称号“霜雪公子。”
而现在那位“霜雪公子”正一剑斩下魔修头颅,头颅咕噜咕噜滚了一圈,旁的弟子嫌恶踢开头颅,便一起去洞府搜寻魔修宝物。
这魔修洞府宝物奇多,七八名弟子兴高采烈的搬了一个多时辰。
杨铮在洞府转几圈,瞥见柜中有一件轻纱绸缎,他过去拿起来看,素白的轻纱绸缎柔软铺开,下裙若隐若现的微蓝仿佛澄澈湖水淌过,与素白勾勒暗纹的上裳交相辉映,竟隐约有光华流动。
这件衣裙应是上品法宝。
方才他们击杀的魔修叫玉神辉,传闻玉神辉手中搜罗无数宝物,但最特别的,还是其中的飞雪流月裙。
飞雪流月裙不染一尘,轻盈如雪。且刀枪难入,可挡半数法器侵袭,防御力极佳,是上等法宝。
杨铮确认手上长裙就是飞雪流月裙,旋即想起翠倚峰的一人,神色柔和下来,将飞雪流月裙叠好,放入百宝袋中。
杨铮此行去了大半年,游历回到寒山时秋意正浓,落叶萧瑟。他回翠倚峰先同师尊师娘回报一路所见之事,随后歇也不歇就急匆匆去了浣月阁。
他想马上告诉师妹,自己寻了一件她定会喜欢的法宝送给她。
浣月阁空无一人。
杨铮旋即去了松竹林,去了千灯河,又去了听雨阁。
宁师弟也不在。
他下了翠倚峰,随意问起旁的弟子二人的去向,便有人说纪师兄有一招剑势不明,请了大师姐去碧云峰指点。
杨铮又马不停蹄赶过去。
枫晚林的树比往年更茂密,密密麻麻的红叶叠在头顶,旋即漫天洒下金黄的雨,铺成一条满目秋色的路。
杨铮踩在叶上,穿过棵棵枫树,才在一个偏僻幽静的角落找到他们。
师妹坐在石椅说话,宁师弟站在身侧。
纪思齐和铃月也在。
杨铮双眉飞扬,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几人面前,纪思齐率先看见他,咦了一声,所有人转头看他。
“大师兄,不是说还要再待半年么?”
杨铮摇头,“那边魔气太强烈,再往前些,有去无回。”
他的目光落在霁非晴上,霁非晴微弯了眼,淡笑道:“师兄。”
积压半年的想念,突然找到了去处。
杨铮目中温柔呼之欲出,却不敢表现太过火,视线移开,一一在几人身上掠过,宁衡舟回望他,含笑道:“师兄总算回来了,大师姐前阵子总念着师兄,还说想吃师兄做的杏花饼。”
宁衡舟凤眸有隐隐委屈,“我也试做杏花饼,师姐试吃了几次,都觉我做的不如师兄十分之一。”
杨铮面色绯红摸摸鼻子,果然看见石桌有一碟杏花饼,表皮坑坑洼洼,有几处烤焦了,确实做的不尽人意。
过了片刻,霁非晴道:“确不如大师兄。”
杨铮忍不住朝她看去,她坐在石椅上,秋风吹起月明剑的剑穗,“我还想吃师兄做的炸排骨,糖醋鱼。”
其实霁非晴已辟谷,不需进食任何东西。
但她重口腹之欲,偶尔觉嘴巴寂寞,便会深深想念杨铮做的菜。
杨铮亦知她贪吃的脾性,柔声应下:“好。”
霁非晴满意了,正捻起桌上杏花饼,忽然一个香囊从她袖中落在地上,杨铮与宁衡舟各上前一步要捡起香囊,但另一只手先他一息捡起,他便退回去,看宁衡舟轻声叹气,将香囊放回霁非晴手中。
而霁非晴的神情,好像本该如此。
他们举动很自然,偏偏有旁人无法插足的亲昵。
杨铮看在眼里,握起空空的手,心忽然被针尖扎了一下。宁衡舟凑过来和他说话,说这几日师妹教他几处剑势,说和师妹发现翠倚峰几处风景好地,说师妹这几日没好好修炼。
提到此处时,宁衡舟望向霁非晴,少年少女四目相对的视线流淌十足默契,美好得像天造地设的才子佳人。
杨铮听不进他一言一语,他眼中全是这刺眼一目,酸意难以抑制的钻入心尖里,手缓缓从百宝袋落下,杨铮勉强一笑,在旁看着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