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无声

作者:元谋人

周祖望在那目光凝视下,不知所措地垂下了眼。斐斐没听出什么问题,照样高高兴兴跑过去,拽着她外婆的手说:“外婆,我以后每周都过来看爸爸好啦…”

 老太太道:“嗯,斐斐这才乖。今天晚了,要回家去了。”斐斐应了一声,便跑出去换鞋子,不一会儿便跳到电梯间里。还在那里喊:“外婆,快一点!快一点,电梯就要来啦!”

 狄寒生走出去,想照应一下小女孩,出门前耳朵里忽忽地飘进这一句。老太太对着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怨你心凉,秀儿她事情做得,是太绝了。”

 ---日子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着。第一股强冷空气袭来后,这座城市终于脱离了原先回光返照的热夏,在很短时间内完成蜕变。

 梧桐树叶落了满街,被风吹成一地萧瑟的枯黄。一天冷似一天,秋季愈发短暂。转眼间冬天便来了。未几,杜启的妻子调到这个城市一个卫星县去做X局的党委书记。按照过去的说法,是“放外任”终于熬出头,得到党的信任了。周祖望和狄寒生的生活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不同,也许就是周斐每周都会来玩半天。

 周祖望以前很少玩这类游戏,水平自然很臭。狄寒生尽心尽力教了很久,他的提高还是微不足道。他越是心急想要快点得到女儿的认同,越是GameOver地快些。

 欲速则不达,而且玩游戏,有的时候也要讲究一点天分。狄寒生并不介意他学不会。现在周祖望只能在旁边观看他和斐斐激烈厮杀,但起码,他是在旁边的。

 如果他技术好起来,能单独陪斐斐,他狄寒生不就是多余的了么?斐斐每周日上午来玩,因为她周日的下午3点要去上钢琴班。

 在周祖望家吃过午饭,由周祖望送去上课。然后放课时再被接回她外婆家里。他们倒也不是扎进游戏就不出来。因为斐斐年纪太小,所以不给她玩网游。

 普通的玩久了觉得单调,老对着屏幕也伤身体。以前,天气较为温和的周末,狄寒生经常拉上周祖望一起出去晃悠。有时候是到郊外兜风,有时候就是在繁华热闹的地方闲逛。现在加上斐斐,行程只需要变得稍微适合小女孩一些。

 狄寒生有一次在早晨出发,一口气开了两个小时,三个人到了远离城市的地方。一个果园。夏天水蜜桃成熟时,有专门到这里吃桃子的旅游项目。斐斐从上幼儿园起就有才艺培训,开始是电子琴,后来转钢琴,这个班循序渐进,级级上升,一期结束还有更高的一期。

 除了春节,几乎是全年无休的。斐斐从懂事以来,就没离开过城里。现在看到冬天也保持青色的山,和一片片的乡村农舍,非常新奇兴奋。

 但是到了陌生环境,又有些害怕,朝两个大人瞄了瞄,最终还是决定拉住爸爸的手,拽着他陪她四处跑。狄寒生在后面对斐斐介绍:“这里夏天有很多很好吃的水蜜桃。”

 斐斐闻言立刻转头,眨眨眼问:“真的啊?”然后就抬头张望。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现在季节过去了,那边有桔园,我们来买一点青皮桔子。但是到夏天就水蜜桃了。”

 狄寒生立刻明白她喜欢水蜜桃,于是耐心地以食物诱惑。斐斐果然说:“狄叔叔,明年夏天你一定要带我来啊!”抬头看看沉默的爸爸,又有点不忍心,补上一句说:“还有爸爸。”

 周祖望立刻笑起来,摸了摸斐斐的脑袋。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微笑。从重逢后,狄寒生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放下一切烦恼的笑容。他的快乐,不是他能给予的。狄寒生忽然之间,就有些气馁和失落心伤。

 悚然而惊于自己退缩的念头,他失笑,驱离了脑海里的阴云,快步追上了前面的父女俩。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即使周祖望已经不愿和玉秀复婚,也不代表他就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只是,能在那个人的身边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每天见面,便能让他感觉幸福。更深谋远虑的事情,他不愿意多想。那天之后,周祖望告诉他,玉秀妈妈来,是做说客希望他能和玉秀复婚。

 他不太清楚玉秀自己的意思。以玉秀一贯的性格估计,不会主动吃回头草,但同样的骄傲也决定了她无法找到特别理想的人选。

 玉秀妈妈则一直颇为满意周祖望这个女婿。当初他们协议离婚时,她一直到所有手续都办了才知道。后来再气也没办法了。玉秀当时把钱转移到她父母名下,但因为她娘家的钱也是由她一手打理,所以玉秀妈一直到最近才在某次玉秀说漏嘴时,知道了这件事。

 她来找周祖望,也就是为了此事。玉秀已经把钱重新转移到了自己名下。(要吐也难==|||)玉秀妈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他们原先分来的单位福利房即将要拆迁,有三种拆迁补偿。

 一是按面积给钱,二是按人口给钱,三是自己贴钱,以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补偿超出面积,把新盖楼盘的房子买下来。大部分人选前两种。但玉秀妈打算选第三种。新购房的产权人名字,只有一个“周斐”

 他们老两口早就因为爬不动楼梯而在房价飞涨前另外买了电梯房,预备退休后居住的。因此也没有安置的问题。未成年人买房需要法定代理人经手代办。她来询问周祖望的意见。周祖望自然是没有意见。于是将近8岁的斐斐从此便有了自己的资产。

 狄寒生对此心里不以为然,觉得老太太如果真的不好意思,就应该把钱还给周祖望,搞这么拐弯抹角,还不是尽算计着自家利益,要把好事留给外孙女──当然,他没敢说给周祖望听,也就是了。

 他看得出周祖望十分意外,已经大受感动。而且,一句对前妻的抱怨都没有出口。他没脑袋一热、听了前丈母娘的话回头去找玉秀,已经是上上大吉。幸亏玉秀是肯定拉不下脸来提再续前缘。

 狄寒生觉得如此解决也甚好。他何必说些没用的话,可能还教祖望看轻了他。---年末,各个地方都到了最繁忙的时候。结算,数据汇总,写报告,一切都压在这个时间段。

 周祖望工作的地方尤其是如此。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人仰马翻式的紧张忙碌后,终于盼到了全部工作完成的那天。

 按照惯例,同局的人要在新年伊始一起吃顿饭。即使周祖望并不想去,也不能不随俗。前一天晚上,难得地下起了雪。本以为也是像往年似的,稍微飘飘小雪片就算完事。

 孰料今年老天爷闲着没事,信手一挥,降瑞雪,兆丰年。雪势越来越大,最后竟如鹅毛纷扬。一夜之间,整个城市银装素裹。早晨从阳台上往远处看,一片白茫茫的。清晨的雪地上,一串串细碎的脚印零乱交错,别有一番风情。

 新年瑞雪吉祥难得,但麻烦也接踵而来。因为没有常备的应急措施,遇到这样罕见的气象,整座城市都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马路上的雪被来往的车子,行人的脚步踩压,融化成水又迅速结冰。很快,路面便几乎成了溜冰场。怕出车祸,车来车往的马路很快便紧急调度人员来,或者铲除路面的冰水,或者安置防滑链。

 但是人行道就顾不过来了。周祖望他们周六先开总结大会,然后晚上去聚餐。狄寒生送他到单位后,叮嘱周祖望晚上吃完饭不要立刻离开,他会来接。

 如果他还没来接,就在饭店里等一会儿。走那冰冻路面,即使打点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也时常要滑个趔趄。狄寒生实在不放心。周祖望点头笑应了,狄寒生才满意离去。

 晚上8点准,狄寒生已经等在花园饭店。他给周祖望发了短信通知他自己已经到了,转念一想,又怕自己催急了周祖望,让他难做,于是补充道:“不要急,如果还没结束就不要急着先走。我也去吃点东西。”

 他已经告知了周祖望自己的停车位,让他结束后直接找来。周祖望有他车的备用钥匙,虽然狄寒生扯谎说自己不在等着,祖望也会理解成,他一个人过来同样可以进车内等待的。狄寒生这段时间也忙得够呛,累得狠了,一步都懒得再挪动。虽然确实没吃过饭,却不高兴为此特地出去。

 锁好了车窗车门,本来只是想靠一会儿,没想到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看看表,竟然已经是十点钟了。狄寒生的朦胧睡意瞬间烟消云散。车上依然只有他一个。周祖望居然还没回来!他担心自己睡死了没接到短信,扑过去一把抓起手机看,上面却一条讯息都没有!

 狄寒生的脑海里霎那间已经闪现了数个可怕的场景。周祖望知道他在等,是不会不过来的。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事到如今,狄寒生拼命让自己先冷静下来。先发了一条短信,犹如石沈大海。

 他只好拨号,如果听到的是“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恐怕狄寒生会就地发疯──幸亏是无人接听,他还是存了一点希望:也许祖望在很热闹的地方,没注意到短信,也没听到响铃。

 失踪24小时以内报案,警察不会受理。狄寒生只能上楼去找。得到的答复却是,那个单位的饭局在半小时前就散了。人已经走光了。

 狄寒生一遍遍拨打着毫无反应的手机,一边努力思考,周祖望最可能去哪里。酒店工作人员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同情心起,让人帮忙清查,最后告诉他没有人滞留了。

 狄寒生不死心,在酒店的楼道、每一层的盥洗室里寻找。周祖望不会再和人去续摊的。他讨厌那些人,来这里吃饭也是不得已。但,被灌醉了的话,就什么都有可能。祖望喝酒脸会变白,因为本来就白净,所以看似海量的脸不变色。

 其实他酒量很浅,大学时3瓶啤酒就能放倒。虽然工作后稍微好了些,酒量毕竟是天生的。今天如果有人恶意灌他…狄寒生额头上冷汗一滴滴淌下来。

 他下意识地拨打着号码,心里在担心,当对方手机电力耗尽后该怎么办,可是这个强迫症般的举动却停不下来。他找到了停车场,怕祖望喝醉了倒在某个车缝里,一点一点小心排查。

 当手机里忽然传出迟疑的女声时,狄寒生几乎怀疑是幻听。那女孩子刚说了声“喂”听他劈头就喊“祖望”被吓了一大跳,她有点结巴地回答:“我…我看见这位先生坐在地上…应该是喝醉了,不太清醒,他手机一直在响…我就去拿出来了…”

 她还想解释一下自己没有恶意,是个大好人,却被狄寒生急急打断:“他现在在哪里?我立刻过来,能否请你暂时不要离开?他神志不清,我怕会出危险,谢谢您!”狄寒生赶到时,看到周祖望正静静侧靠在饭店后门僻静街道的墙角。

 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拿着一只手机,蹲在地上,正在焦急地左顾右盼。看到他大步走近,脸上焦灼的神情一览无遗,意识到这就是来接人的,于是大大松了口气。

 她站起来把手机给狄寒生,热心地说:“我去叫车。”狄寒生在极度的紧张后稍微放松了一点,这才感觉到内衣已经被汗水湿透。

 检查过脉搏血压,都在正常范围内。医生说不是酒精中毒,只是头上有点擦伤,问题不大。只是不断在呕吐,要当心不能让呕吐物哽住气管。又开了些药,嘱咐狄寒生多喂周祖望喝些水。

 对付醉酒,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方法,只能让人休息,自己醒来。周祖望在回家路上又吐了两次,第一次一次他意识有点恢复,叫司机停车。

 结果他把门一开,一头栽到地上。马路上都是肮脏的雪泥冰水。周祖望本来就已经满身狼藉,手脚冰冷,这样一来搞得更凄惨。第二次说想吐时,狄寒生便不让司机停车放他下去了,脱了外套说:“吐这里。”

 清洗费反正是付定了,司机的脸色他只当没看见。好不容易把人弄回家里,却不能立刻让人躺到床上休息。周祖望身上衣服冻透了,也脏透了,就这么睡,肯定睡不好。狄寒生咬咬牙,心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把人半扶半抱地拖进浴室里。

 刚进卫生间,周祖望就抱着马桶又吐了几口。他原来吃的饭早就全部吐光,现在只是不住的干呕,看样子是胃伤到了。

 狄寒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狠了狠心,让他一个人跪坐在地上。自己先进浴室打开龙头放热水,再跑到厨房手忙脚乱地调了一杯陈醋加红糖兑白水的醋饮,尝了一口觉得不太酸了,放进了微波炉,这才又跑了回去。

 以前有人教过他,说喝过量酒以后,来点这样的醋饮料能护护胃。最好是再加点生姜片,但家里一时半刻也找不到生姜,只能事急从权。

 周祖望的外套是胡乱套上的,这时候脱下来也容易。狄寒生脑子里犹犹豫豫,寻思如果里面脏得不厉害,要不还是让他先去睡,明天再收拾。但是伸手一摸,线衫湿嗒嗒的,因为身上一直在出冷汗的关系,内衣更是湿透又冰冷。

 狄寒生不再踌躇,赶紧剥掉紧贴在周祖望身上的湿衣服。祖望这段时间瘦得愈发厉害,平时穿了厚厚的衣物看不出来,现在摸上去,骨头突出来都硌手。

 脱到内裤时他手有点抖,眼睛不敢往下瞄,但看着祖望微现痛苦的面孔,他就觉得自己的思考回路有点脱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