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尼雅沿着这条弥漫雾气的林间小道漫无目的地前行,行走的过程中她精神高度紧张,随时警惕着身后是否有人追上来,亦或是否会在路上遇见村里人而被认出。但实际上这样的夜晚,谁会来这条通往墓园的阴森小路呢?
眼下的她无家可归,是个彻底社会性死亡的人。她也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但疲劳空乏的身躯与精神,饥肠辘辘、火烧火燎的腹内,都告诉她,她需要食物和能遮风挡雨的保暖处熬过这艰难的一夜。四周是湿冷阒黑、极度陌生的环境,耳畔间歇回荡的夜鸮咕鸣,还有一些萦绕在她脑海深处,幻听一般无法甩脱的莫名低语,如一只恐怖的黑手攥紧了她,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也许是出于这具身体求生的本能,她脑海内浮现出此前所居住的家。就在橡树村的东头,有一家在附近村落间闻名的铁匠铺子,那里就是她的家。她的本能告诉她,那里有父亲烤制的鹿肉、母亲熬制的鲜美浓汤,还有温暖的被窝床铺。
她不能出现在父母、弟弟面前,但也许……她可以在铁匠铺子里过一夜,也许还能偷一点吃的。她真的太过疲累冻饿,感觉自己撑不过今夜。她没有余力去考虑自己从坟墓中消失,会不会将守墓人老崔克吓出心脏病,又会引起怎样的后果。怎样都好,但都与现在的我无关。
我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她告诫自己。
脑海里逐渐浮现出归家的路线图,她顺着感觉步行。行路的过程中,她浑浑噩噩的大脑开始思索起方才发生的一切,直至此时她才忽然起了一个疑惑。
治安官说我下葬前一夜,要接受月华洗礼,可这天上不是没有月亮吗?
她再度抬头望天,倒悬的城市夜景仿佛永恒存在了数万年一般,但就是没有见到月亮和星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其他人眼中的天空景象与我所见不同?只有我才能看见天际那倒悬的现代城市?这个想法让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决定不要细想,因为那个墓园门口出现的神秘冷艳的女子告诫她:“不要聆听呓语,不要好奇探寻,守住心灵的清明。”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是真切的忠告,她就该这么做。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村落零星的火光。那里就是橡树村,她居住了二十年的家。她走上入村的羊肠小道,却在村口的老树下顿住脚步,她见到了一只蹲踞在树下的黑猫。这是一只看上去尚未成年的黑猫,身量不足,显得娇小玲珑。它有一双碧蓝幻魅的猫眼,全身皮毛黑如浓墨,不掺半点杂色,夜色中若不仔细辨识,几乎完全看不见它。它嘴里叼着一只银色怀表,那似乎就是老守墓人的表。尼雅心头微颤,在某种冥冥之力的引导下,缓步靠近那只黑猫。黑猫未动,碧蓝猫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也不像是戒备,反倒有点探究的意味。尼雅只觉得这只黑猫似有灵性,仿佛下一刻就能开口说话一般。
“刚才,是你救了我吗?”于是下一刻,她便傻乎乎地对一只猫说话了,好像当真相信猫能回答她似的。说出话来,她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说出的是拉莱耶语,好像是被原主身躯残留的本能影响所致。她尝试着张口用汉语悄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那句话,确认自己还能说汉语,不禁放下心来。
黑猫当然没有回答她,而是眯起了那双极漂亮的猫眼,它低下头来,将怀表置于地上,右前爪抬起,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然后洗起脸来。它这淡然的反应,仿佛就是在嘲讽尼雅的傻里傻气。前世就是个猫控的尼雅,此时有些难以抑制自己内心中泛起的喜爱之情,想上前摸一摸黑猫,却又对这只黑猫有种更深层的畏惧,害怕接触它。最后她只是捡起了怀表,摁开后,看到的是熟悉的12格环形表盘,秒针正在滴答转动,时针分针则分别指向11与18,现在的时间是夜间11:18。
黑猫洗完了脸,不再蹲踞,起身迈开四爪小跑进了橡树村,尼雅下意识地跟随着黑猫,黑猫就像是在前方引路一般,往前小跑一段,它便会停下,转头等一等行动迟缓的尼雅。尼雅随着黑猫穿梭在橡树村中,她张望着这里的建筑,稀疏不规则分布的石头房子约莫有十来栋,大多是一层或二层小屋。每栋都有篱笆圈出的院子,有点生活情调的,屋子前院一般都种了花草。但这里的人看上去都不富裕,村落中的生活环境并不多么好,总是能嗅到各种各样的臭味。
黑猫带着尼雅来到了一处独栋石房子的后院,尼雅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里正是自己的“家”。她不禁惊奇,这黑猫居然知道自己的家是这里,它真的通灵吗?
思虑间,黑猫已经钻进了篱笆墙,擅自闯入铁匠的屋子。尼雅张望了一下,确认了一下院子里没有狗,这才悄然打开后院形同虚设的篱笆门走了进去。村落中的人没有太多的防盗意识,盗贼是不会来这里偷东西的,因为这里真的穷到无物可偷。
她凭着记忆,绕到了家中厨房的窗外。此时屋内寂静,但客厅中仍然透出些许光亮,家中人还醒着,尼雅能听到轻微的呜咽抽泣声。在亲人猝然去世的这个夜晚,必然是他们的难眠之夜。原主尼雅是在今日晨间被发现摔死在工厂的烟囱之下,治安官初步判断是今日的凌晨自杀的。忙碌一整日料理尼雅的后事,尼雅在傍晚时分被下葬,她的父母亲和弟弟便回了家,由治安官和守墓人负责守护尼雅的尸身过夜。
依据伊斯罗廷近郊的宵禁制度,除了特殊职业的人群,如治安官、巡夜队等,以及向警局申请到夜间外出证的人,其余闲杂人等夜晚不得在外走动,否则被发现就要被带回警局接受处罚,即便不犯任何罪过。明日一早,一家人还要赶早前往墓地,亲手埋葬尼雅。但他们晨间抵达墓地时,看到的却会是一副空空如也的棺木,这对他们来说该是多么巨大的打击呀……
尽管如今魂穿后的尼雅与这家人并未有任何交情,但心中仍然十分难受。也许是这具身躯的本能,也许是她自己的情绪在作祟。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自己在图书馆突然穿越,不知后果是如何的。也许……会留下一具尸体,也许连尸体都消失了,整个人如人间蒸发。他们含辛茹苦多年培养出来的孩子,通过司法考试和公务员考试,眼看着就要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检察官,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样变故,想到这里,尼雅的心仿佛被刀绞一般疼,疼得她鼻尖发酸,眼眶红了。
爸爸妈妈,还有我的老师和朋友们,我还能回去吗?我真的好想回去。为什么上苍要跟我开这样一个恶劣的玩笑,她凝望着天际的倒悬城市,恨不能下一刻就插翅飞上天去。
饥饿打断了她的悲抑,她抹去了泪水,深呼吸了一下。哭泣不能解决问题,只有理性与智慧才能救她。不论如何,当下的目标是活下去,先找吃的填饱肚子,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我一定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她咬紧牙关,悄悄打开了并未上锁的厨房窗户,她仔细查看了一下窗台下方的灶台,看到了那里放着小半块剩面包,约有成年男□□头大小,她悄然将其拿走,黑乎乎的外表,握在手里如坚硬冰冷的石头。该死的,她怎么就穿越到一个与英格兰如此相似的世界来,好歹穿到法兰西去啊!她不禁在内心吐槽道。
一抬头,她看到了窗框上悬挂着一长串的腊肠,她不禁大喜,努力踮起脚来扯下两节,然后她重新掩上了窗户。她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循着记忆来到了住家边的铁匠工坊,从并未上锁的铁窗翻了进去,就在她要关窗时,那只黑猫也随着她从窗户跳了进来。
尼雅拿着面包和腊肠,扫了一眼铁匠工坊内部,一片黢黑中只有一点亮光,扑鼻而来的是铁屑的气味。炉膛如她所想仍留有余烬,散发出温暖。她拿了父亲乔治留在工坊里喝水用的大铁缸,从一旁的铁桶中舀了一大杯清水,直接塞进了炉膛的余烬之中,并将腊肠和面包架在铁缸之上加热软化,接下来便是忍耐与等待。
她坐在炉膛边,盯着余烬发起呆来,黑猫就蹲在她脚边静静地陪着她。她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段原主的记忆,原主的父亲铁匠乔治习惯于结束一天工作后不完全熄灭炉膛里的火,他说这便于第二日早间尽快开始工作。那吃剩下的小半块面包,是弟弟班尼留的,12岁的男孩最近几年在换牙,总是咬不动面包最硬的部分,剩下的面包便会成为父亲第二日的早餐。
尼雅感觉面庞冰凉,这才惊觉自己流泪了。她再次默然抹去泪水,反复告诉自己哭泣无用,软弱无能不是她的作风。她在学校素来都是作风强硬的学霸,坚信理性可以战胜一切。这是她人生面临的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伏尔泰说过:不经巨大的困难,不会有伟大的事业。那就先定个小目标,寻找航空器吧。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节点,航空器应该已经出现了,她不是没有机会回去。如此想着,她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她从炉膛中取出热好的食物,掰开一小块面包,喂给黑猫,黑猫轻轻嗅了嗅,却很嫌弃的样子,并不去吃。她饿坏了,心想黑猫自己能找到吃食,便不再管黑猫,就着一杯热水,小口小口将面包和腊肠全部吃下肚,也不知道是不是味觉尚未完全恢复,她只觉无滋无味。吃完后,她的身体总算暖和了起来。
她靠在炉膛边,身上盖上乔治打铁时穿的脏兮兮的皮围裙,闭眼,打算小憩一会儿,她不敢熟睡,再过几小时就要天亮,天一亮,她就得走,不能让人发现她的存在。黑猫跳到了她双膝之上,乖巧地蜷缩起来,陪她一起休息。
尼雅发现这是一只小母猫,乖巧可爱,不仅拯救了她,还一直跟着她,指引她,这让孤独的尼雅似乎寻找到了这个陌生世界中唯一的伴侣。
“我叫你……黑糖好吗?”她摩挲着黑猫光滑的皮毛,柔软的身躯,用汉语呢喃地对猫咪说。此时她嗓音的沙哑破碎终于褪去,声线清冷若冰泉,倒是十分脆耳动人。黑猫单耳一颤,仿佛是答应了她。
她轻轻拢着黑猫,闭上了双眼,盘算着天一亮,她就渡过南河,到南河西岸的南河镇中心去。据原主人的记忆,她有一个上学时非常要好的朋友——安,就住在南河镇中心,是镇上教会布善堂的女厨。她的这个朋友是个狂热的神秘学爱好者,也许能接受她死而复生的事实,她必须去找她,请求她的帮助。
无论如何,在这个十里八乡彼此都认识的熟人社会中,她一个“死人”是无法生存的,她必须想办法进入伊斯罗廷主城之中,那里是霍姆因斯帝国的首都,人口三百万的大都市。
只有淹没于人海,她才能获得生存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