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1859年11月14日火曜日,傍晚6:30,由南河镇驶向伊斯罗廷的城际蒸汽列车末班车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发动,白茫的高温水蒸气包裹住车头,漆黑巨大的车头从白雾中钻出,呼啸着北去。
驾驶室内,罗杰一身列车员制服,沉默地凝视着前方燃烧的锅炉,还有两名不断添煤的铲煤工。他身周是列车的操控台,复古的各式操纵杆、金属打制的台面,还有熏入各节车厢的浓郁的焦炭燃烧的烟气,让就坐在罗杰身后的尼雅一时精神恍惚。坐惯了高铁的她连绿皮火车都不曾尝试过,更加不曾坐过这等老古董。但蒸汽列车带给她的震撼是强大的,那种工业文明发端时,人类开始大量发动自然资源的力量为己所用的磅礴历史感扑面而来。
罗杰似乎有些害怕尼雅,一路领着尼雅来到南河镇车站的过程中,他不曾与尼雅交流半个字,并始终保持着距离。但他是愿意帮忙的,他将尼雅安排在了驾驶室内,避免与后方的其他乘客接触,便于隐匿她的身份。
而尼雅也做了伪装,数个小时前,她还身处安与罗杰位于南河镇中心的公寓房内。安告诉她,既然她要去伊斯罗廷谋生,还要从事送报纸这样的工作,最好能打扮得利落些。安将尼雅长及腰间的黑色长发剪短到披肩长短,并将其盘起,包裹入一顶鸭嘴帽中。此外她让尼雅换下长裙,穿上了衬衫、格子花纹的背带裤,裹上厚厚的大外套。这些衣服都是罗杰的旧衣物,很不合身,穿在尼雅身上十分拉胯。
“别担心我亲爱的尼雅,你打扮成这样,也并不代表人们就会把你当做男人。实际上伊斯罗廷城中有很多这样打扮的底层劳工女性,出来做工不容易,尤其是那种又脏又苦的工作,很多底层必须出来养家的贫困女性都会穿上男装去应聘。你如果要去送报纸,就要成日里在外奔忙,女装实在是太不便捷了。”好友安如是安慰她道。但她不知道,尼雅并不抗拒男装或剪短头发,前世她就总是一身运动服,怎么舒服怎么穿,这个世界的女性衣裙对她来说实在太不舒服了。
“何况穿成这样,也能避免一些色狼的骚扰,你长得如此美,实在是太招人了。”安眨了眨眼,调侃尼雅道。
尼雅不禁愣住,原来这世界的审美还是正常的啊。那原主尼雅上学时为何会那么不受欢迎?按理说此等大美人,在学校里必然要被众星捧月起来才正常。她有点想问安,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安还为她准备了另外一套换洗衣物,还有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装在一个肥大破旧的手提包中,这便是尼雅所有的随身行李。此时她坐在驾驶室的角落里,手提包放在自己的脚边,黑糖就蜷缩在其中睡觉。尼雅没有把手提包的口阖上,留出口子给黑糖呼吸。
尼雅又不自禁摸了摸自己上衣内口袋的钱袋,感受到里面鼓鼓囊囊,她才有一丝安全感。那里面装着18金古德的钱财,金古德并非是真的金币,而是一种浅绿色的纸币,面值有1、5、10、50、100五种,其上有着繁复的刻印花纹,并印有霍姆因斯帝国开国君主“梅利一世”的头像,看上去有点像面值20的美元纸币。这是安和罗杰目前手头能支配的钱的一半,他们慷慨地给了尼雅。尼雅坚持写了欠条,决意必须将这笔钱连本带息还给他们。大概是原主尼雅和如今的她一样,在金钱方面有着决不欠人的坚持,安顺她的意接受了她的欠条,让尼雅安心。
蒸汽列车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沿着轨道行驶,尼雅透过驾驶室的车窗向外望,天边晚霞正灿烂,火烧云将天际染成橘红色。穹顶倒悬的城市若隐若现,与日暮晚霞组成一幅壮美到令人痴醉的景象。尼雅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沉默的罗杰突然扯着嗓子开口对她说话了:
“我不愿相信这世上真的有我妻子所说的那些怪异的事,但我是信神的。尼雅,你能死而复生,这是神迹。我愿意帮助你,因为我相信这是大地之主的意志。我说话不好听,但我还是想要忠告你,去了伊斯罗廷就老老实实生活,不要想着去找什么猎人团。如果这世上真有猎人团,那么光鲜,为什么教会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呢?将他们隐藏起来一定是有原因的,猎人的存在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尼雅笑了笑,同样扯着嗓子回答道:“多谢你的忠告,我会考虑的。”
罗杰似乎一下子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重又陷入了沉默的状态。尼雅也没有试图与罗杰交谈,她能感受到罗杰的善意,同样也能感觉到他的疏离。他愿意帮助尼雅,但不希望尼雅将他们夫妻卷入灵异的漩涡之中。看得出来他很爱他的妻子安,愿意包容安对神秘学的狂热,但他不相信神秘学的内容,也不认为妻子的狂热会实质性地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但尼雅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心理防线,他眼下处在焦虑和恐惧中,他要尽快送走尼雅,摆脱这种异常。
随着列车的行进,眼前宽广的乡村旷野景象开始发生变化。建筑逐渐增多,沿途停靠的站点也越来越密集。但因为是末班车,上车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一看也都是住在城郊的务工者,经济状况并不好。铁轨沿线的房屋大多层高都不高,最多四层,都是石砌或砖砌建筑,看上去灰扑扑的,被陈年煤炭焦油日日粉刷,看不大出来原先的色彩了。
一直到最后一站的行进途中,尼雅才终于看到了日暮下的伊斯罗廷。南河镇位于伊斯罗廷主城区西南方,进城必须要经过伊斯罗廷西南郊的一座被称作“洛尔基冈”的高岗山丘,在艰难爬过一段山路后,钻出半山腰的隧道,眼前豁然开朗。脚下的伊斯罗廷城市群在大平原之上蔓延开去,一眼望不见边。
彼时夕阳已大半落入西地平线,天际日夜交割,伊斯罗廷点亮了万家灯火。多兰士河畔最高的钟塔之上,巨大的钟盘是全玻璃制成,晚间内部点亮巨型煤气灯,钟盘透出明亮的灯光,照亮时钟刻度。这是伊斯罗廷最吸引人的照明,在它的带领下,各大建筑最显眼的位置几乎都有醒目的照明,街道两侧亦有最古早的煤气路灯点燃,伴随着民居中的万千灯火,点点簇簇,若夜空繁星闪烁。夕阳的余晖倔强地留下一丝明亮,映照出大量哥特风的城市建筑轮廓。
据尼雅所知,第一次工业革命初期,英国并不流行哥特式建筑。除却一些古老的教堂和城堡,大部分建筑是乔治亚风与维多利亚早期风交汇的建筑风格。但伊斯罗廷的哥特风如此浓郁,一股强烈的中古欧洲宗教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因时代倒错而心生诡异。
伊斯罗廷南站是伊斯罗廷最大的火车站,巨大的穹顶设计给尼雅一种强烈的国王十字车站的既视感。列车入站后,罗杰叮嘱尼雅下车后至列车员休息室边的长椅坐着等他,他还需要完成工作交接才能下班。自南河镇驶来的末班车司机入站的时间在晚8:00左右,距离晚间9:00的宵禁只有一个小时,列车不会再返回始发地,司机们就要留宿在车站中,等第二日再接一班车返回。
尼雅按照他的吩咐,有些费劲地提着肥大的手提包来到了休息室边的长椅坐下,安静等待。黑糖仍然在手提包中沉睡,这只奇怪的黑猫完全不吃东西,只喝一点水。从尼雅抵达安的家里后,它就几乎一直在睡觉,似乎只需睡觉就能补充能量一般。尼雅有些担心,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兽医会不会给一只猫看病。但她又隐约觉得黑猫并非凡间之兽,它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列车员休息室位于伊斯罗廷南站的边角,人流量稀少。除了工作人员,几乎无人会来此处。尼雅在这里坐了片刻,忽而头顶的煤气灯闪烁了两下,发出危险的吱吱声。她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远离了煤气灯。听说这个时代的煤气灯很不稳定,时常会爆炸。可她刚一站起,忽然浑身就像被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煤气灯瞬间熄灭,尼雅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她的心霎时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下一刻只觉得有什么滑腻的东西在拖曳她的脚踝,她浑身都在往地下沉去。她头皮炸开,浑身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她张口,试图喊叫,但却发不出声来。又有呓语在耳畔回荡,这一次没有她复苏时听到的那般疯狂吵闹,却异常清晰。一种无法理解、古老到极致的语言,透出不可名状的沧桑邈远之感,又让她感到极度阴冷邪恶,隐藏着巨大的恶意。
黑糖!黑糖!!救命啊!尼雅试图呼唤黑猫,然而脚边的手提袋内却并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尼雅你疯了吧,你当真想求一只猫救你?她对自己说。刚进伊斯罗廷,伟大的革命事业才刚刚起步,她可不想连车站门都还没出去就栽跟头。她咬牙,心中喃喃自语:管你是什么超自然之物,我乃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共产主义才是我的信仰,什么妖魔鬼怪,熄灯吓人,不过故弄玄虚。我现在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你不敢现身,就代表你心虚,有本事你就出来,老娘当场甩皮包干翻你,让你尝尝什么叫人民的力量!
神奇的是,她脑子里如此歇斯底里地胡乱发狂一通后,那耳畔的呢喃呓语突兀消散,随即周身被拖拽入泥沼般的巨大恐惧也迅速淡去,“噗噗噗”,煤气灯闪烁着再次点亮。尼雅浑身冷汗地立在原地,看着眼前一切如常的景象,她惊觉自己忘却了呼吸,这才大口喘气起来。
突然后背被拍了一下,“啊!”尼雅惊得大叫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呵!”,身后拍她的那个人也被吓了一跳。尼雅回头一看,发现是罗杰,这才三魂七魄归了位。
“你怎么了?”罗杰吃惊地望着她。
尼雅面色苍白,满面虚汗地摇了摇手,没做任何解释。
罗杰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追问,招了招手道:“你跟我来吧,我先带你去车站酒吧,看看能不能碰上那个老头,然后我再带你去旅馆入住。”
尼雅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擦汗,拎起手提包,随着罗杰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了这个角落。他二人无言的穿过车站宽阔的穹顶大厅,来到了车站外,不远处有一排平房,其中一间亮着煤气灯、挂着刻画有木桶酒杯的铁艺招牌的店铺十分显眼,门口两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男人正在抽烟闲聊,百叶沙龙门后传出一阵一阵的喧嚣声。
罗杰带着尼雅刚走到酒吧门口,迎面就撞上一个一脸胡茬、眉目迷蒙的醉汉推开沙龙门出来。罗杰忙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道:“马克,你又喝成这幅样子,回去你老婆该揍你了。”
边上两个抽烟的列车员顿时哈哈大笑,那个被称作马克的男子挥舞手臂,挣开罗杰的搀扶,指了指罗杰的鼻子道:“臭小子,老子明天再找你算账。”一边说着,一边醉醺醺地迈着飘飘然的步伐离去。
“这家伙又赌输了多少钱?每天都来买醉,在驾驶室里呼呼大睡,迟早要被开除。”罗杰对那两个列车员道。
“他也是很惨,娶了个那么恐怖的老婆,你就别捅他刀子了。”那两个列车员嬉笑着道。
罗杰一边和两人打着哈哈,一边推开沙龙门走进了酒吧。尼雅全程冷眼旁观,没说一句话,随后也步入了酒吧。一股难闻的味道掺和着喧嚣吵闹声席卷而来,劣质烟草味、汗味、体臭味、酒味,熏得尼雅脑仁疼。她蹙着眉随着罗杰,一路直奔主题地来到了酒吧吧台边沿。那里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一口烂牙还嚼着酒吧提供给客人的类似槟榔一般的佐酒食品,喝着劣质的酒。尼雅不喝酒,对酒没什么研究,也不知道那肮脏的杯子里到底是什么酒。
“嘿!老欧文,还记得我吗?”罗杰熟稔地打招呼道。
“哦,记得,当然记得,罗杰,上回还请了我一顿酒的好小伙。”老头呵呵笑道,“我干了这么久的送报员,记忆力是唯一的长处,呵呵呵呵……”
“怎么样,送报员的工作?”罗杰问。
“唉,干不动了,每天跑得腰都要断了,腿脚一天下来都是肿的。”老欧文抱怨道,“我是真该退休了。”
“听说你们退休前如果能举荐人接替你的工作,并把新人带出来,好像退休金能多拿不少呢。”罗杰道。
“哈哈,是这么回事,但送报员这工作可没什么人想干,起早贪黑,每天几乎要跑一百层楼,累得半死也没几个钱。怎么……你有人要介绍?”老欧文道。
罗杰招手,让尼雅走近前来,介绍道:“我的一个远方亲戚,尼雅,家里人不幸都死了,她一个人来伊斯罗廷投奔我。你看怎么样,能不能接替你的工作?”
老欧文抬起杂乱花白的眉毛,有些吃惊地打量起尼雅。这老者有一双令人意外的炯炯有神的绿眸子,这使他看上去非常精明。
“女人?”老欧文不确定地道了一句,他或许是在质疑尼雅的能力,也可能是送报员甚少有女人的先例,他怕推荐不会成功。
“你大可以试试看,我至少可以帮你干体力活,减轻你的负担。”尼雅淡淡说道,清冷的声线和语调令老欧文起了一丝好感。
“小姑娘,你很有意思,既然罗杰介绍了你,想必你有点本事。这样吧,明天晨间四点半,你去《每日邮电》的南河东区发刊仓门口等我。我给你个地址……”
说罢,从口袋里抖着手摸出一个陈旧皮封、夹着铅笔的小本子,这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各样的姓名和地址,还有一些奇怪的备注信息。他翻到全新一页,刷刷写下地址,撕下递给尼雅。尼雅伸手接过,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