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老天依旧不给面子。
近半月来,南宜市阴雨连绵,秋雨一场凉过一场。这两日难得不下雨,空气中飘着一股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被阵阵萧瑟西风裹挟着扑到脸上,钻入鼻中清凉无比。
秋高气爽,抓人正好。出任务之前,队里的丁驹是这么说的。等到下午四点,乌云黑压压在天边翻滚,头顶苍穹不知又被谁戳个窟窿,银河倒泻,沧海盆倾,雨幕细密壮观。一队人被浇个透心凉,抵达潜伏点后躲进废弃的农舍中避雨,丁驹又开始骂娘。
“这他妈什么鬼天气,不是六点之后才有雨吗?”他拨开简陋的窗帘看一眼屋外,“出都出不去,还怎么行动?”
李长生靠着泥土墙,一脚踩着破木凳,把裤腿拧干:“天气预报哪能信,丁狗你也是天真。”
“哎哎哎,怎么说话的?叫‘狗爷’!”丁驹佯怒,装模作样捏捏拳头,“小心狗爷的狼犬之怒!”
“哟,招式升级了,上回还是藏獒狂拳。”队里的前辈邵时卿低头摆弄着配枪。
“狗爷牛逼,我看过他的修炼秘籍,带究极进化的。”
小破屋里冒出几声轻笑,调戏丁驹算是他们刑侦一队解压的必备节目。这小子年纪轻爱耍宝,进刑侦队第一天自爆外号,半年下来局里连扫地大妈都知道“一队狼犬”的名号。
在这短暂放松的氛围中,唯有一人临窗而坐,侧着头一丝不苟紧盯着屋外相隔数米的瓦房。他神情严肃,薄唇抿成一道直线,炯炯目光集中在雨幕中那点模糊的暖黄之上,对屋子里的谈笑声充耳不闻。
“……易时,易时!”
一只手拍上肩头,易时似刚刚回神,眉眼松松抬了抬:“有事?”
“你换个位置?这儿就在破缝下面。”丁驹的视线落在青年瘦削的右肩头,一滴一滴雨水从正上方的瓦缝里急促落下,不偏不倚打在湿透的蓝色制服上,高含涤面料早已无法吸收过多的水分,一颗颗浑圆水珠不停顺着肩线坠落。
“没事。”易时连看都懒得,身子像是长在窗框上,动也不动。
丁驹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见他不愿理睬,撇撇嘴不再自讨没趣。李长生悄悄招手把小狼犬唤回来,让他别往心里去。易时就这性子,安静得有些古怪孤僻,他在市局待了7年,一直独来独往,就没见过身边有哪个“朋友”。
易时的双眼依旧黏在那座相隔十米的小瓦房上,平平无奇的农家村舍,却即将迎来一名残忍暴戾的犯罪嫌疑人——“10.30特大爆炸案”的主犯庞刀子,原名庞能水,43岁,南宜本地人。
他因持械抢劫被判八年有期徒刑,去年六月刑满出狱,重新回归社会之后,短短一年时间便招兵买马组建一个犯罪团伙,策划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案。那场大型爆炸造成死伤数人,庞刀子犯罪团伙挟持人质潜逃,期间不断杀害无辜人质,还抛尸到闹市街头示威,一时间山清水秀、底蕴深厚的江南水乡被这群悍匪搅得人心惶惶。
南宜警方成立专案组,集中警力追捕排查,在本地布下天罗地网,特别是犯罪嫌疑人亲属的居住地,每天都被便衣警察蹲点盯梢。两天前,警方收到线报,庞刀子最近又回到南宜,准备回家见病重的母亲最后一面。
那间易时目不转睛牢牢凝视的小瓦房正是庞刀子的家,他们一队和二队分别埋伏在两边,打算等人出现之后就来个包抄。
“都这个点了,还下这么大的雨,今晚不会不来了吧?”
“他舅舅说老太太也就这两天的事了,不抓紧时间回来都赶不上最后一面。”
“肯定见不着了呗,老太太都不在屋子里。”
在收到线报之后,刑侦队队长喻樰让庞刀子的舅舅把人接走,防止抓捕行动中会伤到老人家。为了不让庞刀子起疑心,还让他舅舅每天过来,一待几个小时,手里拎着做好的饭菜,当真像是天天过来照料油尽灯枯的老人。
墨色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仿佛被一双大手撕开一道口子,苍茫天地被照得透亮。易时猛然抬起头,只见那一片雨幕之中,一道虎背熊腰的身影从田里钻出来,黑色带帽的雨衣兜住脸,往小瓦房的方向走去。
只见他在瓦房门口站定,扭头观望一下四周,用力拍起门:“妈!妈!”
“行动了!”
不等易时开口,邵时卿已经跳起来,李长生抓起对讲机,通知二队:“注意注意!蛇出洞了!”
众人立刻进入紧绷的行动状态,冲入瓢泼大雨之中。男人还在喊母亲开门,忽然从田梗两侧冲出来两队人马,他见形势不对,拔腿就往田里跑,胶鞋在泥泞田野中留下深重的脚印。
一道道手电发出的光随着跑动跳跃飞舞着,一队里跑得最快的就是狼犬丁驹,他冲在最前面,边跑边叫着,让嫌疑人赶紧老实投降,否则就要开抢了。
易时在最后面,冲出农舍之后,急促雨点便劈头盖脸往身上打,同时也掩盖住周围的声响。他一只脚刚踏进地里,灵敏的听力捕捉到一丝轻微的吱呀声响,立即回头,看向身后那间小瓦房。
门开了。
易时掉头回去,还没到门口,便听见屋子里传来清晰的打斗声,噼里啪啦似是桌椅齐齐遭了殃。他走进去,只见五大三粗的东北汉子被压制着,双手扭在背后,腿弯被一只脚碾住,整个人被压在断了一条腿的木桌上,动弹不得。
而将他制服的那个男人,黑色短发干净清爽,五官刚硬锋利,眸色是极浓郁的黑,深沉似潭又暗含锐利,仿佛透过那双眼便可轻易看穿一切。
“你他妈是谁?!不声不响玩阴的,快放开老子!”东北汉子咬牙切齿地叫骂。
男人面对粗鄙的骂声充耳不闻,目光直视着易时,抿成一条线的唇微微上扬。
“好久不见。”
———
瓢泼大雨仍未停歇,瓦房的屋顶年久失修,屋外下大雨,屋内滴小雨。滴答滴答,一声声敲着桌子上的那只蓝边破碗。
易时打量着他,视线从他的运动鞋顺着休闲服一路向上,最后停在脸上,记忆走过一轮,确定没有任何印象。
他从未见过他。
易时从后腰摸出手铐,走过去拽起东北汉子乱成稻草的头发,眉头皱起——不是庞刀子,而是赵成虎。
赵成虎也是本案的重要嫌犯,他是庞刀子的拜把子兄弟,两人都有案底,同一个监狱蹲过班坐过牢,算是过命的交情。赵成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是为了保险起见,派一人把警察引开,也该是赵成虎当那个饵,让庞刀子来和母亲见最后一面才对。
对讲机里传来丁驹愤怒的声音:“人抓到了,不是庞刀子!是个收了钱办事的村民!”
“知道了。”易时用手铐拷住赵成虎的双手,不急不慢地回,“一起回来,人在这里,是赵成虎。”
双手拷牢之后,他将赵成虎从桌子上掀下去,赵成虎跪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泥,一双三角眼狠狠瞪着易时:“老子早晚扒了你们这些臭警察的皮!”
易时目光冷然,一脚踢过去,赵成虎痛苦呜咽一声,不得不闭上了嘴。
男人目睹这一切,缓缓道:“你还是没变。”
易时偏头,四目相对,定定凝视着对方一言不发。他天生一双细长的柳叶眼,眼尾微微上吊,目光斜睨过去本该是半含秋水,却因眼瞳太过幽深,让这一瞥硬生生变得清冷肃杀。
“我们认识?”易时问。
男人笑了笑:“你会记起我的。”
莫名其妙的回答。
密集的脚步声接踵而来,两队人冲进小瓦房,丁驹又是头一个,喘着粗气:“人、人……”
易时指指墙角,赵成虎歪着身子蜷缩在那里。
“还真是花样多,让一个无辜村民来假扮庞刀子,最后潜进来的还不是他。怎么,过命的兄弟连孝子都能替了?”
“可不嘛,一看就是没良心,不过抓到个赵成虎暂时也好向上头交代了。”邵时卿对易时打趣道,“小易,你这次立功了啊,赵成虎肚子里可有不少货。”
他的目光斜到另一边:“这位是……?”
易时摇摇头,不认识,但人是他抓的,一起带回局里吧。
李长生走来,只草草扫一眼便断言:“这位兄弟是好人,瞧瞧,一身正气!”
做现勘的同事全部到场,在小木屋里采集证据,领头的小张叫一声“易师兄”,易时的手在不大的屋子里划一圈,示意他们活要做仔细,不要遗漏重要线索,能采集到的全部带回去。
执法记录仪全程开启,将赵成虎如何被押到山下,全部清晰记录下来。他们一行人迎着风上山,再顶着雨下山,泥泞狭窄的山路只够一人通行,走得小心翼翼又颇为艰难,充分体验了一把艰苦岁月。
李长生在前面押着赵成虎,偶然回头张望,问道:“哎?英勇擒贼的良好市民呢?你们看见没?”
易时闻言,又拽着树干从土坡上去,发现那个本该跟在队伍后面的男人居然不见了。
“嘿,跑哪儿去了?抓到嫌犯可是有奖励的,连奖金都不要了?”
“觉悟真高,做好事不留名,当代活雷锋。”
“别不是一伙人内讧,把赵成虎丢出来献祭?”
“回去连夜审赵成虎,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
易时的眉头拧成一道川,邵时卿注意到了:“小易,怎么了?”
“他们不是一伙的,赵成虎被抓住时我在场,并不认识那个男人。”
但他似乎认识我。
易时回头,那间木屋还亮着昏黄小灯,远远看去好似暗夜山头长出一只明亮眼睛,在风雨中忽明忽暗,闪烁几下之后熄灭,像是山神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