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纪走后,贺兰毓靠坐在宽大的椅背静滞半晌,屋中烛火在夜风里飘摇,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桌案左角放着一盏清茶,热气早没了,哐当一声被人挥落在地,砸的清脆响亮,碎出一地泼洒的茶渍。
“渺渺,渺渺……”
窗边架子上?的八哥儿受了惊吓,陡然扑腾着翅膀叫唤起来,贺兰毓眉尖拧着瞧过去,眸中燥郁莫名,心绪却顿时?因那?两个字平复不少。
瞧,连只鸟儿都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狗皇帝怎么会不知?
他?起身,到窗边给八哥儿喂了些?食,哄它安静下来,朝外头看,入目尽都是?无边的夜色,月辉清冷,院里一株枇杷树,前些?时?候温渺渺还歪在那?树下小憩过。
贺兰毓与皇帝李源,温渺渺那?时?问他?,二人之间是?不是?一直都是?虚情假意地称兄道弟?
他?细想想,约莫也不算是?,起码当初与皇子李源交好时?他?确是?真心实意,后来边城数年风霜,二人共谋大事也是?惺惺相惜,只一句虚情假意,太过轻描淡写。
二人相识起因不过只是?贺兰毓举手之劳罢了,为李源挡下了太子一时?言语举止上?的戏谑,那?时?的李源尚且还是?个稍显腼腆的少年。
太子一句话,便叫这位七皇弟顶着烈日炎炎,在校场中持续不断练了两个时?辰箭术,晒得汗流浃背、头眼发晕、两颊通红也无人敢上?前阻拦一二。
贺兰毓看不过去,也是?一句话,又教?太子改了主意召回李源,免他?受了那?些?苦。
几日后琼林苑宴饮,李源私下命人给他?送来一张弓,投桃报李。
那?张弓颇有?些?来历,乃是?李源先前在箭术比赛中赢了一众皇子拔得头筹后,先帝龙心大悦,御口应允给李源的生辰礼。
谢礼如此贵重,心意足可见一斑。
贺兰毓并?未真的收下那?张弓,但此后每逢太子跟前,总愿意看顾这位势弱的七皇子几分。
而他?此后离经叛道,不满区区翰林院方?寸之地时?,李源亦能懂他?,曾于他?说?出过“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样的话。
那?时?的李源,和温渺渺一样跟在他?唤他?三哥,却是?与温渺渺姑娘家?满心满意信他?这人不同,李源信的是?他?一展宏图、□□定国的抱负与野心。
后来他?自云端跌落,在边城深陷泥沼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之时?,亦是?李源折颈相顾,亲身入泥潭将他?给拉出来。
这样的人,可称一句知己。
可人的欲/望、贪念就像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当二人终于身居高位,将天下间一切能得到的都得到时?,所见再无不可攀越的高峰,目光自然便会对准并?肩屹立山巅的彼此。
皇帝想要的只是?温渺渺吗?
不,皇帝想要的是?贺兰毓的软肋温渺渺,或许温渺渺也只是?个引子而已,皇帝更?想要的是?他?手中握着的一切。
贺兰毓在窗边站了许久,而后转身落座于桌案后,提笔写了一封密信,派遣侍卫连夜快马送往盛京。
这厢方?才看着侍卫出门,却又听院子外传进来一阵稍显嘈杂的声音,像是?有?马车停下来。
他?冲外唤婢女进来,问是?何事,婢女垂首道:“回相爷的话,是?夫人到了。”
齐云舒乘船自甘州回盛京,途中不过行了两道州府,心头愈发教?不甘堆满,她?不甘,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太后届时?又会如何训斥她?没用?
她?进院子,隔着两道回廊瞧见主屋的窗口仍透出烛火来,遂往那?屋里去走了一趟。
这才隔了几日不见,乍一看贺兰毓,她?甚至觉得他?像是?个病人,并?非全然只是?面貌,而是?他?整个人阴沉、黯淡,好似教?人抽走了魂儿一般。
“不是?教?你回去吗?怎么过来了?”他?微蹙着眉,显然对她?的不请自来不甚满意。
齐云舒却发觉自己没那?么酸楚了,面上?甚至还能摆出个淡淡的笑来,柔声道:“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不好受,怎么还能放心回去,便只好自己过来了。”
“你公务繁忙我都知晓,这次过来只是?为了照看你罢了,否则我一个人回了府里也总悬着一颗心,不得安宁。”
贺兰毓凝眸看她?,眉间沉郁没言语。
齐云舒也料定了贺兰毓再如何也不至于开口撵人,该说?得说?完了,便也不再这里多留,叮嘱了声请他?忙完了早些?休息,而后自行退了出去。
盈袖在廊下等着,主仆二人一道往下榻的后院西厢房去。
直进了屋,盈袖回身将门关了,方?至近前低声道:“主子,奴婢方?才问过林侍卫,温氏的下落……似乎找到了。”
“什么?不是?说?……”齐云舒闻言,当即皱着眉哼了声,“这么快便藏不住了,就知道又是?她?什么欲拒还迎的把戏,真那?么不乐意做妾,不如一头扎进江里别出来好了,一了百了!”
盈袖自然向?着主子,深觉温氏矫情,偷偷逃跑这一遭说?不准就是?想演一出戏,好倒逼相爷将正妻的位置拱手捧给她?呢?
她?急道:“那?主子您打?算怎么办?温氏在的时?候日日霸占着相爷,如今好不容易人走了,太后那?边儿催得厉害,三番四?次来信教?您抓紧机会邀宠怀上?孩子呢……”
“您瞧,这是?今儿下午刚随信笺送来的。”这厢说?着,盈袖摊开手掌,露出掌心一颗暗红色的药丸。
“这……拿走!”
齐云舒眉头紧皱,抬手给挥开了,都不用说?她?也能猜到那?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但她?不敢用,发自内心的畏惧。
先前只不过在贺兰毓醉酒时?进了他?房间一回,他?便杯弓蛇影,那?种濒临窒息的恐惧感她?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若再拿他?的心结作祟,被他?察觉了,她?真的不敢想象他?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只要温氏在,贺兰毓眼里就不可能看得到别的女人。
齐云舒心头焦躁不已,被太后威压的燥意连同眼睁睁看着温氏或将不日归来的束手无策的困顿,简直要将人给推进深渊里,把人都要逼疯了。
她?兀自坐在椅子上?沉吟半晌,忽地破釜沉舟眸光灼灼望向?盈袖,“姑母既然说?是?要帮我,你便替我递个信儿回去,请她?给我些?许可用之人,越快越好。”
男人的心,要不到便不要了,温氏想占便占去罢,只要温氏再也回不来,那?总归贺兰毓这个人,往后时?日那?么长都只会在她?这儿。
时?下六月中旬,正午时?的骄阳热烈毒辣。
温窈与赵星留一路骑马进山,途中路过一处清潭,他?兴头起来了跳下马就开始脱衣裳,招呼她?,“出一身汗了,走,咱俩去洗个澡再上?路。”
他?年岁不大,衣裳脱了身板儿也还是?少年,比之温窈当年初次看见贺兰毓脱衣裳的那?样子也差了些?许意思,她?面上?很淡然,见怪不怪。
摆摆手,“你想去就去,我到旁边歇会儿。”
赵星留看她?满脸黝黑粗糙,心道这人也忒不讲究了些?,邋遢汉!
他?皱皱鼻子,不再理她?,转身自顾解了裤腰带跳进水里,浪里小白龙似得翻出好一阵噼里啪啦的水花儿。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拾掇好了神清气爽,两个人重新上?路。
但当头日晒三日有?余,温窈只觉身体里的水分都被蒸发殆尽,又行过一日后,临到出山口的节骨眼儿上?,她?中暑了。
“诶,你先前既然去过盛京,那?有?没有?……”赵星留嘴里叼着根草,混不吝坐在马背上?跟她?正说?话,却只听得身后咚地响起一声闷响。
他?回头去看,后面马背上?哪儿还有?人,小道儿草地上?倒是?晕着摊泥。
“嘿,这怎么还是?个病秧子啊!”
赵星留颇为瞧不上?,他?早看出来眼前这男人是?个弱鸡,不然也不至于找人护卫,但没想到……居然那?么弱!
翻身下马,他?到跟前把人扒拉过来,一眼看过去,发现点儿有?意思的东西,这人的胡子怎么还是?可拆卸的?
赵星留走南闯北也有?几年了,当下伸手过去拨那?胡子两下,又逮着温窈脸上?抹了一把,看着指腹残留的脏粉,乐了。
敢情这是?遇上?了个女骗子啊!
怪道是?这几天晚上?,不管借宿在哪儿,这人都不肯跟他?挤一间屋,哪怕风餐露宿,临到早上?也都要消失一阵儿,估摸着都是?去装扮自个儿去了。
他?把人捞起来扶到树下,刚上?手就觉得跟揽了块儿豆腐似得,软绵绵地,当即啧了声,喃喃自语,“大姐,老子可没有?非礼你啊,你醒过来要是?赖上?老子,那?就是?你不厚道了……”
温窈醒过来时?太阳已经沉进了山坳里,她?靠在树底下,额头上?还敷了层半掌宽的湿布条,显然是?为了给她?降温用的。
“醒了?”赵星留手里拿着野果子,边啃边朝她?走过来,半蹲在她?面前,而后从怀里掏出那?假胡子扬了扬,兴师问罪了。
“大姐,做买卖讲究诚信为本?,就你这么着藏着掖着,是?不是?有?点儿不仗义?”
温窈看着心头一跳,眉一拧,正要劈手去夺,刚动了下身子,额头上?的布条掉下来,落在她?腿上?,明晃晃还沾着一层粉。
赵星留啃着果子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姐,老子劝你老实招了,否则你这瞎子摸黑的买卖,老子可不干了。”
温窈心头一时?慌乱,抬手在脸上?摸了把,幸好,他?并?没有?趁她?昏迷的时?候擅自给她?把脸擦了。
她?也就不故意粗着声音了,理直气壮道:“我就是?个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苦命女人,扮成男人图个方?便有?什么问题?”
“人贩子?”赵星留狐疑,“那?你老家?哪里的?”
“灵州啊!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要回灵州?”
“当真?”
温窈不跟他?瞎扯,“信不信随你,我要赶路了,现下总归已到了山口,这买卖你不做,等进了城自会有?旁人做,再会。”
她?坦坦荡荡,走得潇洒。
“呵,脾气挺大……”赵星留一时?又不想回家?拘着,思来想去还是?跟了上?来,“银子都收了你的,老子也不能白占你便宜,就送你一趟罢了。”
温窈不着痕迹勾了勾嘴角,没做言语。
两人这晚上?在山脚下找了家?农户借宿,主人家?只给了一间房一张炕,赵星留自知道了她?是?女人后,仿佛就很担心被她?赖上?,为避嫌,晚上?吃过饭便再也没进过这间房。
夜里温窈又被梦境所扰,但这回没等她?自己醒过来,只听得窗户碰出啪嗒一声响,她?惊醒睁眼,看见床前正古怪打?量她?的赵星留,险些?吓一跳。
这人……难不成一晚上?没睡?
“你不睡觉,站这儿做什么?”她?从床上?坐起来。
赵星留稍稍站开些?,借着月色看她?,挑眉道:“你刚才梦里一直在喊三哥,但又说?教?三哥放手,三哥是?谁?人贩子?”
温窈面上?稍稍僵了下,不想回答这话。
“不是?人贩子……那?难不成是?你姘头?”他?咂咂嘴,面上?有?些?腻歪似得,总觉眼前这大姐,约莫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温窈眸中霎时?有?些?冷了,“别胡说?,我家?里没人了。”
赵星留“唔”了声,意识到再说?下去会戳到人伤处,遂闭了嘴。
他?临出门时?约莫想着缓和下气氛,忽地说?:“这大晚上?你干嘛还把自己弄成那?鬼样子,不难受吗?卸了吧,又不是?天仙,老子不看你。”
说?罢转身,放着好好儿的房门不走,仍旧纵身从窗户轻巧跃了出去。
温窈瞧着无奈呼了口气,重又躺回到炕上?,盘算了下至灵州的路程。
她?因担心遇上?相府侍卫与皇帝的暗卫盘查,一路都走得偏僻,照眼下的脚程,约莫还得一个月才能到。
只是?她?这会儿哪里知道,去了灵州,候在哪里的究竟是?人还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