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有片刻的怔忪。
这不是他头一回这么叫她。除了他,也没有人这么叫她。
哥哥总是叫她小妹,有时也跟着爷娘一起叫她葙儿,姊妹们之间多是叫她的排行十一娘,阿婵叫她青娘子,但也跟他的叫法不一样。
况且他叫的太自然太熟稔,总让她生出一种错觉,觉得仿佛很久之前,他便已经认识她,便这么叫着她似的。
沈青葙在恍惚中低低地应了一声,他似乎得到了鼓励,很快低下头,暖热的呼吸拂在她在脸上,激起一阵不由自主的颤栗。
沈青葙忍不住挣扎了一下。
裴寂被这突然的挣扎惊动,嘴唇擦着她的发丝,终是一掠而过。他抚着她的发,心知这不是前世,她不会像梦里那样偎在他怀里叫她三郎,况且即便是前世,她最终也是,抛弃了他。
一念及此,满心里翻涌的情愫像是骤然凝固的冰凌,裴寂坐直了身子,把怀中人稍稍扶起些,让她枕着他的肩膀躺得稳当了,这才问道:“你可知道一个叫阿团的人?”
沈青葙能感觉到他突然冷淡的情绪,但这冷淡让她觉得安全,他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她便在沉吟中摇摇头,低声道:“不曾听说过。”
裴寂停顿片刻,又问道:“你阿耶可曾与什么女人来往密切?”
沈青葙怔住了,疑虑油然而生,半晌,哑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裴寂从她的态度中猜到了答案,很快答道。
他心里明白,若那个阿团真是个女人,一个能用来威胁沈潜的女人,那么沈潜是决计不会让自己的女儿知道这种隐情的,再问她也是无益,转而又道:“服侍你的阿婵,你知道她的身世么?”
沈青葙从这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问题里,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关联,心绪越来越乱:“阿婵是我八岁那年,阿婆送给我的婢子,裴……郎君,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的回答却全不相干:“我在家中行三。”
沈青葙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没有明说的意图,他大约是不喜欢她叫他裴郎君,他要她叫他,三郎。
一时间连耳尖都涨得通红,嗫嚅着,许久不能喊出口。
沉默之中,只听见窸窸窣窣不知名的声音,很快,额上一暖,裴寂拿着一方沾湿了的帕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汗。
帕子经过之处,黏湿的汗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清凉,可那方帕子很快到了脖颈处,沿着下颌擦过时,沈青葙一个激灵,按住了他的手。
“我自己来。”她声音喑哑着,窘迫不堪。
裴寂拿开了她的手,没有说话,那方帕子继续向下,沈青葙急急去抓,带出了哭音:“别!”
帕子并没有停,沈青葙知道他在等什么,哽咽着叫了声:“三郎……”
这两个字一旦出口,就像是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无情地撕开,沈青葙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牙齿打着战,咯咯直响,恐惧中掺杂着愤激,又有对自己的失望,她以为已经想清楚了,可其实她依旧,并没有准备好。
耳边传来极低极低、低到几乎听不见的语声,裴寂似在叹息:“便有那么不情愿么?”
他伸手揽过她的肩,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她,低声道:“青娘。”
他一遍又一遍,耐心地重复着,沈青葙在他沉稳的语调中渐渐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激烈情绪过后深深的疲惫。
她想这是多么奇怪的感觉啊,让她恐惧抗拒的是他,让她安静下来的,也是他。
“青娘啊青娘,”他低低叫着她的名字,似是在自言自语,“便有那么不情愿么。”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沈青葙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她睡得那样沉,全不知道那怀抱着她的人,心绪翻覆,彻夜未眠。
窗户里透进来第一缕光时,裴寂看向怀中的沈青葙。
她额上已经没有了灼烧的感觉,软软地蜷缩成一团,在他怀中睡得安稳。裴寂向车壁上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三郎。昨夜她叫他的那声,与他记忆里的,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相似的是同样清而媚的声线,可他记忆中的三郎或是欢喜或是娇嗔,或是枕席间黏滑娇软的调子,全不似昨夜那般紧张窘迫,满心里都是不情愿。
她是真的,很不情愿呢。裴寂睁开眼又闭上眼,将怀里的人又抱紧了些。
就算她不情愿,他也不会放手,既然他不能忘情,那么,她也不能。
“郎君,”郭锻的声音在窗外响起,“齐云缙追过来了。”
裴寂睁开眼睛,小心将沈青葙在车厢里放好,低头下了车。
跟着翻身上马,踩着马蹬站直了回头一望,天际处烟尘滚滚,马蹄声越来越急,齐云缙银甲鲜明冲在最前面,看看就要赶上。
“传我命令,全员警戒!”裴寂沉声吩咐道。
齐云缙赶上时,极目远眺,押解囚车的队伍蜿蜒曲折,看不见头,至少有数百人之多。
而他带的,只有不到百人,这个裴三,知道他不会罢手,早做好了准备。齐云缙沉着脸加上一鞭,五花马泼喇喇跑出去,径直往队伍的最前方追过去。
一路上所过之处,就见押解的人马衣甲鲜明,个个持刀带枪,那模样并不是前些天见过的裴氏部曲,反而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齐云缙心里的疑问越来越深,裴寂一个文官,人又在云州,从哪里弄来的兵?
跟着一抬眼,看见了裴寂。他走在队伍中间,左边是郭锻,右边是魏蟠,听见动静时回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齐云缙便也不说话,只快马加鞭越过他往前去赶,周必正骑马押着囚车走在前面,闻声折返,迎着他低声道:“裴寂带着圣人的信物,是一面龙形玉牌,说是圣人要他便宜行事。”
“那东西圣人赏赐过许多,算什么信物!”齐云缙阴戾的目光扫过跟车的士兵,问道,“裴寂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兵?”
“杜忠思的人。”周必正也往队伍里瞥了一眼,“沈白洛退烧了,还没醒。”
“看好沈潜就行。”齐云缙看向前面沈潜的囚车,眯了眯眼,“只要拿捏住沈潜,沈白洛不敢乱说。”
否则,沈白洛这个做儿子的,就要与阿耶对簿公堂,亲口给他阿耶定下一个作伪证的罪名。
周必正会意,又道:“杨刺史也用了裴寂带来的药,裴寂还找了随军的大夫给他扎针。”
齐云缙还没答话,余光忽地瞥见走在裴寂前面的一辆车推开了窗,一只白得像玉一般的手微微露出了一点轮廓。
沈十一娘。
齐云缙撇下周必正,拍马冲了过去,还没到近前,先已抽出腰间长鞭,甩了出去。
啪一声响,鞭梢被铁锏缠住,郭锻握紧铁锏一卷一顿,长鞭再不能前进分毫,裴寂拍马上前,关紧了车窗。
齐云缙一双狭长的眼睛紧紧盯着窗子,手上一松一扯,长鞭似一条灵蛇,扭转着身子脱出了铁锏的束缚,他冷厉的目光依次掠过眼前的众人,最后重又看向车窗,沉声道:“沈十一娘,我知道你在里头!”
车子里一丁点声音也没有。
齐云缙控着缰绳,慢慢向前又走了几步,忽地一笑:“沈十一娘,某看上的人,还没谁能逃得掉!”
他一抖缰绳,拨转马头,向着前路冲了出去。
齐家的健仆跟在他后面飞奔而去,马蹄声踏过之处,激起滚滚烟尘,齐云缙越走越快,囚车在队伍前面,他看见沈白洛昏沉着睡在车厢一角,看见沈潜蹲坐在地上偷眼看他,齐云缙嘴角扯了扯,向沈潜丢一个阴恻恻的笑,跟着冲到队伍最前方,站定了向后一望。
沈十一娘那辆车夹在队伍中间,依旧门窗紧闭,没有半点动静。也好,带着重伤之人和女眷,裴寂走不快,他能甩下他至少半天的路程,足够他赶去知会惠妃,在圣人面前参奏一本——
太子私自结交杜忠思,借用杜忠思的兵力,干涉与太子妃有关的案件。
杜忠思,河东节度副使,知节度使事,麾下五万健儿,响当当的实权边将。太子勾结边将,干涉朝政,这个罪名却比什么太子妃的兄长贪墨之类,更加能够,一击致命。
齐云缙转过头来,重重加上一鞭,绝尘而去。
“三郎君,”黄绰拍马赶上裴寂,“齐云缙此去,只怕要在圣人面前搬弄是非,是否尽快向太子殿下传信,早做安排?”
“我已留下书信,让崔舍人取道蒲津关,连夜赶回长安。”裴寂道,“杜节度既然派了士兵前来,必定也有安排,无碍的。”
两天后。
队伍驶进春明门,沿着宽阔的大道向皇城驶去,裴寂乘马走在最前方,过胜业坊,经崇仁坊,坊内突然冲出一彪人马,当先一人胡服皂靴,拍马狂奔时险些撞上裴寂,裴寂勒马躲过,定睛一看,却是永昌郡马康毕力。
康毕力回头一看是他,急急便要招呼,坊内紧跟着又冲出来一匹红马,马背上一个女子娇声叱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