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将手头诸般人事与御史台交接完毕之后,已经过了申时。
出承天门,沿着长长的宫道向东宫走去,刚进嘉德门,早看见崔白大步流星地迎上来,道:“殿下等着你呢。”
裴寂与他并肩前行,刚走出一步,崔白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那天,沈十一娘睡在你屋里?”
裴寂慢慢点了点头。
“你,”崔白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才摇摇头,“无为,这不像是你做出来的事。”
裴寂一双凤目望着向前延伸的宫道,半晌才道:“我也只是凡人。”
“那她未婚夫婿那里怎么办?她的名声怎么办?”崔白皱紧了眉头,“她无依无靠一个弱女子,你让她今后如何立足?”
“我自有主张。”裴寂不想再说,话锋一转,“那个胡人醒了吗?”
“没有,”崔白道,“伤得太重,路途上再又颠簸了一通,又有惠妃盯着,不好大张旗鼓请医用药,殿下正在想办法。”
裴寂问道:“人在哪里?”
“藏在姜规的外宅里。”崔白道。
内常侍姜规,太子身边最得力的宦官,在永兴坊中有一所外宅,裴寂沉吟道:“须得小心谨慎些,谁都知道姜规是殿下亲近的人,大约暗中盯着姜规的人也就不少。”
“放心,姜规这人门路多得很,办得很是妥当。”崔白道,“眼下最棘手的,却是杨夫人。你不知道,杨夫人自从杨刺史出事后,几乎每天都进宫来,在太子妃面前哭哭啼啼,缠着要太子帮杨刺史脱罪,太子妃虽然极力劝她不要再来,可杨夫人哪里肯听?如今闹得宫里人尽皆知,都在议论殿下会不会徇私包庇。”
杨夫人,银青光禄大夫、河间郡公杨士开之妻,太子妃和杨万石的母亲,裴寂知道她膝下只有杨万石一个儿子,素来溺爱得紧,先前也曾数次在太子面前为杨万石讨官,如今这般做派,倒也不出意料。
只是此事重大,若再任由她闹下去,单只后宫干政这一条,太子就洗脱不清。裴寂道:“这样子,只怕是不妥。”
“可不是这么说?只是太子妃纯孝,不忍让杨夫人伤心,殿下与太子妃又恩爱甚笃,也不好说得太狠。”崔白道,“怎么想个法子,让杨夫人别再进宫就好了。”
裴寂思忖着,道:“我来想法子。”
到崇文殿时,姜规早迎了出来,道:“裴中允,殿下正等着你呢。”
裴寂走进殿中,太子应琏应声而起,急急问道:“怎么样?”
姜规关紧了殿门,裴寂快步上前行礼,压低了声音:“殿下,那胡人名叫阿史那不思,乃是云州的不良人,臣已将他素日里亲近的人如数抓捕,问得的口供如下。”
他从怀中掏出一叠卷宗双手奉上,应琏接过来匆匆翻了一遍,以手加额叹道:“亏得有你!”
“还有一件,”裴寂的声音越发低了,“杨刺史离开云州时就已经醒了,臣担心齐云缙和周必正路上起歹意,就叮嘱杨刺史假装昏迷,殿下若是想问什么,可以打发人悄悄联络。”
用过天香膏和清灵散,又有大夫以针灸化瘀后,在离开云州当天杨万石就已经醒来,只是路途上诸事难料,裴寂这才让他继续装作昏迷,麻痹周必正。
应琏和崔白都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不由得喜出望外,应琏虚虚一击掌,道:“太好了!他可说了当时的情形?”
“杨刺史根本就不知道义仓起火,”裴寂低声道,“起火之时周必正在府衙拿人,杨刺史起初并没有反抗,谁知押解的武侯突然持刀恐吓,杨刺史心里害怕,这才□□逃跑,不慎跌破头,昏迷了几天。”
应琏叹了口气,道:“孤早就觉得事有蹊跷,何至于周必正都上门了,他才想起来逃?如此看来,只怕整件事都是冲着孤来的。”
裴寂停顿了一下才道:“也并不全是,杨刺史盗卖储粮一事,可能有几分影子。”
他不好当着应琏的面下定论,只把怀中的卷宗又掏出一卷双手奉上,应琏匆匆看过一遍,虽然简略,但人证物证俱在,账目和赃款的去处都十分清晰,不由得一阵失望,恨道:“身为皇亲国戚,竟然盗卖储粮,真是岂有此理!”
“眼下最棘手的是,臣再三向杨刺史询问,杨刺史始终不肯承认盗卖。”裴寂道,“这些账目和相关人证周必正也都有,最关键的人证、替杨刺史卖粮的胡商安义克也在周必正手里,殿下,此事若是杨刺史不肯说实话,中间的细枝末节臣无法得知,也就不好应对。”
“糊涂!”应琏气道,“都到这时候了,还瞒个什么!”
“殿下,”姜规小声道,“要么我想法子去见见杨刺史,再问一问他?”
宦官在宫中各有自己的关窍,许多时候行事却比官员们方便得多。应琏沉吟着,道:“好,你想法子尽快见他一面,就说孤的话,要他把所有内情一字不漏地都说出来。”
“我总觉得失火与周必正脱不开关系,”崔白插嘴道,“他前脚刚到云州,后脚义仓失火,杨刺史被恐吓,胡延庆被胡人杀死,沈潜和沈白洛险些葬身火场,未免太巧了。”
“是很巧,”应琏沉声道,“孤收到你们传回来的消息后,已命人去查他和齐云缙近来的行踪了。”
裴寂提醒道:“周必正与齐云缙可能不是一路的。”
“怎么说?”崔白问道。
裴寂心想,方才在紫宸殿时,神武帝知道他带着沈青葙,可这事齐云缙并没有上奏,那就只可能是周必正透露的,以齐云缙的做派,若周必正与他是同道,胆敢背着他私下奏报,他必定是不依的,那就说明,这两个人可能各有其主,只不过为着相同的目的暂时凑在一起。
只是这中间牵扯到沈青葙,裴寂不好细说,只道:“我先前去见陛下时,从陛下的话里推测出来的。”
应琏听他提起神武帝,不由想到,裴寂这个太子中允,却是神武帝亲自指给他的,虽说裴寂与他少时相交,又曾在崇文馆多年,他是信得过裴寂为人的,但,裴寂的父亲裴适之极得神武帝信任,裴寂自己也超拔出众,深受神武帝器重,那么裴寂在他们父子之间,到底忠心谁更多些呢?
酉时过后,裴寂匆匆回到安邑坊。
内宅中灯火通明,裴适之在书房等着他:“事情都办完了?”
“是。”裴寂躬身站着,恭谨答道,“有劳大人挂心。”
裴适之沉吟半晌,道:“近来两宫之间,似乎有些龃龉,陛下尤其对杨家不满,曾经当众骂杨万石尸位素餐,是国之蠹虫,你小心谨慎些。”
“是。”裴寂连忙应下。
裴适之不再多说,伸手去翻书:“退下吧,去见见你母亲,她一直在等你。”
裴寂告退离开,刚走到门前,又听裴适之说道:“太子虽然仁厚,但性子未免失于犹豫,太子妃性子与太子仿佛,纯良有余,决断不足,竟连自己的亲眷都无法约束,后患无穷啊。三郎,此案若不能处理得令陛下满意,朝堂中怕是要生变故。”
裴寂步子一顿,转身回头,向裴适之又行一礼:“谢大人指点!”
“去吧,”裴适之翻着书卷,道,“明日与你大哥说说话。”
裴寂出得书房,各处见过之后,回到房中已经是戌正时分,宵禁的鼓声早已停止,府中各处下了钥,一片寂静,裴寂唤来心腹家僮吩咐道:“想法子开了后门,我要出去一趟。”
两刻钟后,裴府后门悄悄打开,裴寂趁着月色,催马向坊外走去,巡街的武侯看见后连忙上前询问,裴寂将手中紫宸殿的令符高高举起,道:“有事。”
月色青白,将令符上的龙形照得一清二楚,武侯不敢阻拦,眼看他催马快行,叫开坊门,一径往外走了。
裴寂来到亲仁坊外宅时,隔着窗一看,屋里一片漆黑,她早已睡了。
值夜的新荷开门看见是他,忙要去叫醒屋里的人,被他摆手止住,低声吩咐道:“烧热水,我要洗浴。”
他轻轻推开房门,四处帘幕低垂,暗夜中一股淡淡的梨花香气无声流动,心绪突然就旖旎起来。
裴寂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近前,穿过帘幕,转过屏风,眼睛适应了黑暗,勾勒出锦帐中那个虚虚的身影,她侧身向里躺着,一动不动,似乎是睡得熟了。
可裴寂分明察觉到,她突然慌乱的呼吸。
她醒了。大约是不愿意见他,只是在那里装睡。
临别时他要她等他回来,她可真是不乖,早早睡下不说,此时他犯禁夜行过来伴她,她还只是装睡。
裴寂慢慢在沈青葙身边坐下,因为漏夜奔走而微微发凉的手伸出去,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手中人微微一颤,语声幽细:“谁?”
“我。”
裴寂俯下u身,手指慢慢抚过她的脸颊,与她在暗中相对。